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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這一句便與事先設計好的對白不同了,崔大少非常失望,抬眼一看,見問話的是個衣裝華貴的女子,想必是剛在息遊別墅打了一宿麻將牌,天亮要回家了,才想起婆婆讓她給買弓鞋的事,便沒好氣道:"您往前走幾步,盛錫福一準有。"

  這前前後後的一切,都被躲在餐廳裡觀察崔大少的紅袖館主看到了,他拿出採訪本做筆記:

  據息遊別墅門役說,崔大少每天早上都會收到一個男孩給他送來的布鞋,但兩三年來,卻未見賣出去一雙。那些鞋到哪裡去了?崔大少與做鞋的人是什麼關係?……長期在此包房的新一代女校書劉小姐稱,崔大少與她是大學同窗,精通英法文字,能寫能算,可以輕易在洋行、海關、郵電局找到高薪工作,不想卻在此賣鞋自汙,必定與感情事有大關聯……

  一個多月之後,11月8日,紅袖館主發表了對崔大少的最新報導:

  眾人原以為崔大少在苦苦等候出外未歸的戀人,其實謬矣,據可靠消息來源稱,……近日崔大少多次委派他給那婦人送錢,少則十七八,多則百十塊,而此婦人的丈夫實為崔大少的結拜兄弟,失蹤多年,生死不明……

  紅袖館主故意沒有寫上與鞋相關的內容,因為,崔大少存下來的幾百雙布鞋,已在前幾日被他轉手賣掉了。這原也是筆意外之財,前幾天日本人找大混混兒袁三爺組織一批閒人鬧事,但所有人都明白,替日本人幹活,能多弄一個算一個,於是,眾人除每日飯食工錢之外,又多要了兩雙鞋錢。

  不想日本人腦袋不好使,以為這些人真的要鞋穿,便把這事委託給內藤洋行,而紅袖的大舅子正在內藤洋行當採買,便攬下了這樁生意。錢是按兩塊二一雙領的,但給崔大少的卻是一雙鞋六毛錢。這種事不能寫到報紙上,日本人小心眼兒,萬一瞧見了,必定會跟他找後賬。

  傍晚的時候,崔大少看到一群群、一隊隊的混星子、流氓、青皮光棍兒們光著腦袋,掄著手槍,從他眼前經過,奔華界去了,不一會兒,華界那邊傳來一陣陣槍聲,有人跑回來說是混混兒沖進了華界,一路放槍一路搶,已經搶過了東馬路,正往估衣街那邊去。他們搶了誰跟崔大少無關,唯一有關係的,是這些人腳上穿的都是大魁他娘親手做的布鞋。

  沒有了這幾百雙鞋,他崔大少從此就狗屁也不是!為什麼要這麼說呢?有一個從同治年間流傳下來的故事可為佐證,故事說的也是拜把子的兩兄弟,也是把兄富把弟窮,把弟出外謀財,一走三年五載沒有音信,等終於回到家來,見老婆孩子倒還活著,只是把兄未曾幫過她們一絲半縷。這位把弟當即大怒,拿刀去找把兄理論,把兄將他領回家中,打開庫房給他看。故事講到此處便有了分歧,《沽上英雄譜》中說是房中存了滿滿一櫃子扇套,而城裡流傳的版本卻說是庫房裡堆著一兩千隻柳條筐,反正不管怎麼著,那娘倆這幾年靠手藝養活自己,做出來的東西都被把兄派人高價買了回來,讓她們賺到的錢足夠過平安日子。那位把兄說得好:"我這大伯子要是三天兩頭給她們娘兒們送錢送米,豈不壞了老弟你的名頭?"

  這就是"義",是天津衛老爺兒們最獨特的表達"義"的深刻內涵的方式,然而,崔大少如今失去了這個機會,因為他失去了物證--那幾百雙鞋。

  大魁那孩子一病不起,花錢如流水,現在對於崔大少來講,只要能抓撓來錢,讓他幹什麼都行,但他又不能離開這個倒楣的鞋攤,因為,他當真害怕有人來找他時他恰好不在,雖然三年沒有音信,但既然約好要相見,那邊就一定會派人來找他。現在,他只有變賣家裡的東西來給孩子治病,最終不得不賣掉那批布鞋。

  一輛汽車吱的一聲停在息遊別墅門前,門役上前一躬到地,拉開車門,車裡下來一男一女。這車看著眼生,必是頭一回來,崔大少放下咬了兩口的烤白薯,心中剛轉上一點閒心思,卻被白薯嗆住氣管,咳得撲倒在地--他認出來,那位從美國大汽車上下來,穿件水獺皮領的毛嗶嘰大衣,手臂上吊著個妖妖佻佻小娘兒們的,正是他那一個頭磕到地的老把弟。

  夜裡兩點多鐘,華界那邊仍在響著零星的槍聲,崔大少的把兄弟終於出來了,後邊跟著一群有身份的人在送,那些人的馬弁、跟班之類的跑在前邊驅趕閒人。崔大少三步並作兩步衝開人群,上前抓住把兄弟的衣袖,張口剛要說話,便被把兄弟將手中的報紙摔在他的嘴上,跟著保鏢過來,上邊一拳,下邊一腳,便把他打發了。

  美國大汽車載著他的把兄弟呼嘯而去,送行諸人向他啐上一口也各自散去,崔大少倒在地上沒有反應,只盯著報紙上紅袖館主新寫的那篇文章流淚,文章的標題是《崔大少新傳·小嬸娘原來是三姨太》。在沒敗家之前,他確曾有過兩房姨太太,只是,自從他參加了救國救民的大事業,他便把她們都打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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