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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這裡的污泥很是濃稠,我的身體下陷得並不快,所以我沒有奮力蹬腿,而是將雙腿蜷縮起來,盤在身下,羊毛長袍的下擺也被污泥推上來,圍在我的腰間。我再次向那兩位戰友望過去,發現他們離我一丈多遠,只有雙臂和頭露在外邊,手上還在軟弱無力地丟著爛泥,聲音卻沒有了。回頭再看其他戰友們,我看到老呂帶著幾名戰士聚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正在想辦法;更遠處,其他中毒的戰士們都很聽話地坐在草地上--曬腳。

  我對老呂揮了揮手,叫道:"快走吧,別瞎耽誤功夫啦。"老呂卻說:"你小子給我閉嘴,難道你想偷懶,讓我一個人照顧這麼多瘋子嗎?"

  其實我一點也不想死,看到陷落的兩名戰友已經沒了蹤影,我就更不想死了。但是,如果我不死,老呂就不能放心地離開,我也成不了英雄。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已經好幾天沒有想過英雄這件事了。是的,我居然把它給忘記了。

  此時,老呂已經將兩支步槍的背帶結在一處,然後把步槍橫在身下,像我們北方在冰上救人一樣,慢慢地向我爬過來。我注意到他的表情非常緊張,他一定是擔心我會犧牲。是的,如果陷在這裡的是他,我也會同樣緊張,不想讓他犧牲。如果此時有人說必須得由我一個人從草地中救出這六十多位病人,那麼我寧可選擇犧牲,因為這項任務太重了,我承擔不起。

  老呂已經爬得很近了,像是怕嚇著我,輕聲對我說:你把行李解下來,然後伸手給我。

  我剛剛解下大銅鍋,身子立刻便往下一沉。老呂一定是發現情況不好,忙將身子向前躍起,一把揪住我的袖子,就這樣,我們兩個人全都陷在了泥潭裡。即便如此,老呂還是揪著我的胳膊拼命往上提,但越用力,他自己陷得就越深,很快爛泥便淹到了他的上腹。

  胸部被爛泥擠壓住,讓他吸氣很困難,臉色變得黑紫,但他口中卻在生氣地罵我:小子,你淨給我添亂。聽到這罵聲,我便又想起了我師傅。我師傅跟老呂絕不是同一類人,但在將死之時,我卻將他們二人想到了一處。

  被我丟在一邊的大銅鍋並沒有沉入泥潭,甚至沒有一點下沉的跡象,它就這樣大大方方地待在那裡,像是在等待下一頓晚飯。我突然明白了,那位頂替我擔任炊事員的新戰士前幾天也是這麼死的,他解下了大銅鍋,失去浮力,於是就犧牲了。

  我連忙伸手抓住銅鍋的耳朵,身子用力往上靠,同時另一隻手抓住老呂的衣領。下沉停止了,不,不是停止,只是慢了下來。於是我用手臂夾住大銅鍋的耳朵,將系住這只耳朵的繩子在老呂的上臂拴牢,再將繩子的另一頭系在一束野胡蘿蔔上,然後用力向守在一邊準備救援的戰友們丟過去。不行啊,我在泥潭裡邊使不上力氣,只將繩子丟出去幾尺遠,戰友們根本拿不到。我忙又將繩子拉回來,很怕他們像老呂一樣冒險上前。

  看來,我只有爬到大銅鍋上,才能將繩子丟得足夠遠。但是,等我往銅鍋上一爬,那銅鍋立刻就開始下沉。鍋裡的東西太重了,再加上我,讓它失去了浮力。

  我立刻掏出鍋裡的東西丟在一邊,然後將銅鍋另一隻耳朵上的繩子拴在老呂的另一隻手臂上,這樣一來,污泥雖然淹到了他的胸口,但他的人卻被吊在大銅鍋上,不再下沉了。

  我用一隻手扒住鍋沿,猛地喘了幾口粗氣,休息一小會兒。有這只大銅鍋保佑,我們暫時還死不了。但是,我發現老呂這會兒卻突然發病了,他的眼睛向上翻起,嘴巴大張,只有出氣沒有進氣,話也講不出來。這可不是因為爛泥的擠壓造成的,這必定是消渴症引發的心口疼。我見過這種情況,如果不能立刻救他出去,幾分鐘之後他必定會死。

  我奮力爬上大銅鍋,將菜刀系在繩子頭上,拼盡全力丟給泥潭邊上的戰友們,同時高聲叫道:"你們先不要動,聽我的命令。"然後我從鍋上爬下來,又檢查了一遍吊住老呂的兩根繩索,這才從懷中取出我的寶庫,將那小半瓶雲南白藥倒入老呂的口中。

  雲南白藥跟心口疼和消渴症都八竿子打不著,但我希望白藥裡的血竭和沒藥的鎮痛作用能讓他振奮精神;即使藥性沒有用,白藥的粉末嗆到鼻子裡,讓他打幾個噴嚏也可能會轉移他心口的疼痛。

  好啦,是生是死就在這一刻了。我將拴在銅鍋另一隻耳朵上的繩子頭系在自己的手腕上,對戰友們大叫一聲:"拉呀!"

  捆大銅鍋的兩根繩子各有九尺來長,如果戰友們能將老呂和大銅鍋一起從泥潭中拉出來,拴在繩子另一頭的我也就有救了。

  被我們兩個人折騰了半天,泥潭已經很稀鬆了。我的身子下沉得極快,老呂剛剛被拔出泥潭,我就已經淹到了胸口。聽天由命吧!我將最後一根參須吞了下去,提起羊毛長袍往頭上裹了一包空氣,然後將手柄中空的鐵手勺像根葦杆一樣豎著咬在口中,什麼也不想,老老實實地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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