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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下了大雪山之後我曾經找到過野胡蘿蔔,但只是很偶然地發現一兩根而已。因為沒有實物讓我教會大軍認識這東西,我們今天才有福了。

  等等,還有什麼?灌木叢中有幾株稀疏的野薄荷和野韭菜,已經很老了,不受吃,但如果燉肉它們卻是極好的香料。可是肉在哪裡?我舉目四望,發現周圍只有人,沒有肉。

  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不再找肉了,只將發現野胡蘿蔔的事告訴戰士們,讓他們幫我來挖。戰士們聽說有東西吃,便一窩蜂地爬了過來,拿出刺刀、小刀、湯勺等五花八門的工具,趴在地上奮力地挖,挖出來便帶著泥土塞進嘴裡香甜地嚼。

  我不能讓他們生吃,但又制止不住。最後還是老呂有辦法,他對大家說:"後邊沒有紅軍了,這些好東西都是我們的,但生吃胡蘿蔔要拉稀鬧肚子,我命令你們再忍一會兒,只要把這片胡蘿蔔挖完,我保證給大家燉肉吃,你們說好不好?"

  戰士們都抬眼望著他,目光熱切而遲鈍,過了半晌才爆發出一陣狂熱的歡呼,然後又埋頭去挖野胡蘿蔔。這一次沒有人再生吃了。

  但是,拿什麼肉給戰士們吃呢?我擔心老呂要學佛祖割自己的肉,便端著半鍋大糞將他拉到水邊,一邊從糞便中淘洗青稞麥粒,一邊問他哪裡來的肉。他說山人自有妙計,你就瞧好吧!

  說實話,從糞便中淘洗麥粒的工作,我原本沒打算讓戰士們參加。一個炊事員不能讓戰士吃飽,這本身就夠丟人的了,更何況……不想,戰士們挖光了土坡上的野胡蘿蔔之後,便每個人都端著自己的飯碗盛了糞便來幫我淘洗。

  這天晚上,我們六十多人千真萬確都吃上了野胡蘿蔔燉肉,而且鍋中還加了至少十五斤的青稞麥。戰士們都說,在腸胃裡走了一遭之後,這些青稞麥倒是更容易煮爛了。他們說的是實情,我吃到嘴裡也是這個感覺,很容易嚼爛,也很有麥香。

  唯一讓我感到丟面子的是,雖然加了野薄荷和野韭菜這些香料,但我燉的肉卻不香--我們總共燉了六條皮帶兩雙皮鞋,非但不香,而且難嚼得很。

  老呂拍著我的後背說:"老夥計,燉肉的手藝還得練哪!"但他的臉上卻高興得眉飛色舞。他確實應該高興,我們所有人都很高興,老呂沒有讓大家失望,是他想到的皮帶也是肉。

  晚飯後,我對大家公佈了食物儲備的詳細情況,越是在艱難的時刻,越是要讓大家對真實的情況心知肚明。我舉著我師傅的乾糧袋說:"今天我們沒消耗掉一粒存糧,剩下的青稞麥還是十來斤。"

  肚子裡暖烘烘的戰士們為我歡呼、鼓掌。我又舉起一把手指長短的野胡蘿蔔說:"仰仗大家的共同努力,我們還剩餘了三十二根胡蘿蔔、十條皮帶、三雙皮鞋和一捆燉肉的香料,我向大家保證,明天晚上我一定把肉燉得又香又軟。"戰士們再次為我歡呼,於是我陶醉了,一顆心仿佛要裂開一般,感覺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麼快樂過,而且從來也沒有像愛這些戰士那樣愛過任何人。

  進入草地後的第六天居然是個大晴天,陽光比昨天還要銳利,但是地上的草根卻越發糟朽了,空氣中飄浮著一股酸臭的氣味。沿途沒有燒飯的痕跡,沒有野菜,什麼都沒有,只有些餓死的戰友。這是我進入草地以來第一次見到餓死的同志。

  到了午後,餓死或累死後倒斃在路邊的戰友越來越多了,許多中毒較深的戰士便開始激動起來,口中自言自語,腳下也沒了方向。他們的激動影響了其他人的情緒,漸漸地,整齊的一列縱隊變成了雜亂的一團,很快又由雜亂的一團變成了分散的一片。大家就這樣信馬由韁地四下裡亂走,沒有佇列,沒有組織,甚至沒有人的言語。

  我和老呂四處奔跑,也有少數已經痊癒的戰友在幫助我們,試圖將大家重新聚攏在一起。但發病的戰士太多,他們分散開來,不停地亂走,已經有人陷入了泥潭。我對遠處的老呂拼命地叫喊,問他怎麼辦,心中焦急得想要大哭一場。

  突然,老呂高聲喊叫起來,緊接著幾名痊癒的戰士也跟著他喊叫起來,最後,所有中毒的戰士也一起喊叫起來。他們邊叫邊笑邊跳,向老呂的方向聚攏過去,在鋒利的陽光和腐臭的草根之間回蕩著一片歡快的聲音--"開飯嘍!開飯嘍……"

  然而,我沒有時間欣賞這虛假的歡樂場面,我發現落在後邊的兩位發病的戰友已經深陷泥潭,正一邊應和著老呂的聲音高叫,一邊嘻嘻哈哈地往對方身上丟爛泥,高興得不得了。

  我一邊大聲召喚老呂,一邊飛快地向他們奔去。我身上背著那口該死的紫銅大鍋,累得我跑不動,於是我動手去解系在胸前的繩扣,但剛一分神,便感覺腳下一軟,知道自己誤入了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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