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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預審官搖了搖頭,說,他們什麼時候走,怎麼個走法,都取決於你的供詞。

  兩個月後,重慶地方法院當庭宣判,以謀殺罪判處退役軍官姜泳男死刑,擇日執行。

  為了歡度即將來臨的春節,記憶咖啡館的頂棚上垂掛著許多紅燈籠,不中不洋的,卻透著一種別樣的喜慶。只是,夜還沒有足夠的深,大廳裡顯得賓客寥落,只有一個年輕的琴師在反復彈奏著一首鋼琴曲。

  唐雅坐在吧台前的一把高腳椅上,神情專注地把伏特加與涪陵米酒倒入調酒器,用力地搖成乳白色的液體。然後,一杯杯地灌進自己的喉嚨。以至於老金坐到她身邊時,她的眼睛已經開始發直了。

  你這是幹嗎呢?老金看她的眼神還是那麼的痛心,說,有什麼話不能在單位說嘛。

  你嘗嘗看,我怎麼就是喝不出以前的味道了。唐雅說著,倒了一杯,推到老金面前。

  老金稍稍抿了口後,說,那是你的口味變了。

  唐雅愣了愣,仰臉看著頂棚上那些紅燈籠,說,我記得你以前說過,有人在刑場上救下了死囚。

  老金也一愣,忙一擺手,說,那是擺龍門陣嘛,瞎扯的。

  唐雅搖了搖頭,一口喝下杯中酒,說,不是瞎扯,我相信是真的。

  真的那也是以前了。老金說,你知道,上場都得驗明正身的,還有那麼多的眼睛盯在那裡。我出雙倍的價錢。唐雅說著,又從調酒器裡倒出一杯,一口吞下後,眼裡就蒙上了一層霧。那些錢都是楊群分期、分批留給她的,都存在中國銀行她的戶頭上。原來,他早就知道自己會有這一天。他把什麼都為她準備好了。

  再多的錢也辦不成。老金卻輕輕地推開酒杯,說,現在頭頂上沒了日本人的飛機,這日子一太平,誰還會要錢不要命呢?

  唐雅一把按住他的手,用另一隻手拿過調酒器,往他的杯中加滿酒。

  老金眯起眼睛,說,你這是要幹嗎?

  第二天,唐雅在旅社的床上醒來,頭痛欲裂。老金還在沉睡,打著呼嚕。重慶的天空中極為罕見地飄起了雪花。她赤條條地站到窗前,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沾在玻璃上的那些雪花,直到它們在眼中模糊成一片時,唐雅整個人已跟空氣一樣冰涼。

  兩天后,整座山城都覆蓋在薄雪之下。一輛囚車從緩緩開啟的鐵門中駛出,沿著泥濘的山路蜿蜒地前行。

  一路上,隨著車體的晃動,車廂裡只有一片鐐銬發出的碰撞之聲。唐雅目不轉睛地望著坐在她對面的死囚。薑泳男顯然剛剛刮過臉,看上去那麼的潔淨與蒼白,嘴角似乎還掛著一絲只有她能看到的笑容。

  他們從未這麼長久地彼此凝望過。在昏暗而搖晃的囚車裡,他們想起在人生中的每一次相遇……

  囚車在歌樂山下的刑場停穩後,就在開門下車的間隙,唐雅終於開口,在薑泳男耳邊果斷地說,記住,聽見槍聲你就倒下。

  監刑的法官再次驗明正身後,薑泳男被押到一塊早已掃除了積雪的空地上。法警蹲下身,把他的腳鐐鎖在一根木樁上。老金這時走到唐雅面前,接過她手裡的步槍,拉開槍栓,檢查完槍膛,就把一顆空包彈填了進去,嘩的一聲,推上槍栓,交還到唐雅手裡。

  預備……發令官高舉起手裡的那面令旗時,唐雅緩緩地舉起步槍。隔著準星,她第一次發現,薑泳男的臉是那麼的模糊。這時,發令官猛地揮下令旗,說,放!

  槍響了。但是,薑泳男沒能聽到就一頭栽倒在地。他被一顆來自對面山坡上的子彈擊中額頭,血與腦漿濺了一地。

  唐雅愣住了,遠遠地望著那些滲入黃土的鮮血,好久才明白過來。她扔掉手裡的步槍,像瘋了一樣,扭頭就往身後的山坡上狂奔,一路手腳並用,跌跌撞撞,滿面淚水,直到沖進那片小樹林。

  然而,她找遍小樹林,都沒能找到那枚她想像中的彈殼。在急劇的呼吸中,她只在薄薄的積雪中發現了一行皮靴的腳印。順著那些腳印,她很快走出樹林,在路邊見到了兩條遠去的輪胎印跡。

  當嚴副官拿著那枚彈殼來覆命時,天空中又開始下雪。郭炳炎長久地站在庭院中,在隔壁寺廟的誦經聲裡,飄落在他臉上的雪花一點一點融化,就像沾滿淚水那樣。他仰著臉,望著雪亮的天空,忽然喃喃地說,我認識他時,他還是個軍醫……我把他領上了這條路,又把他送進了墳墓。

  嚴副官有點惶恐,站在郭炳炎身後,很久才想起一句不知是誰說過的話——特工最好的歸宿,就是被一顆不知道來自哪裡的子彈擊中腦袋。

  當晚,唐雅照常去參加了行刑人員的聚會,用最烈的酒洗刷身上的血腥之氣,直到一語不發地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但是,她卻在老金攙著前往旅社的途中一下清醒了。她倚在老金的懷裡,用那支勃朗寧手槍頂住他的腹部,就像一對在積雪的牆角竊竊私語的情侶,直到他說出那輛進入刑場的汽車。

  我也是為你著想嘛,我還得為兄弟們著想嘛。老金仍用他那種痛心的眼神看著唐雅,說,劫法場,那都是戲文裡唱的。

  唐雅無力地鬆開緊抓著他大衣的手,人靠在牆上,無力地說,我早該想到……你也是他們的人。

  我們都是自己人嘛。老金說著,猶豫不決地還想把臉湊上來。

  唐雅輕輕地扣動扳機,槍聲沉悶地響過後,老金貼著她的身體滑倒在地。

  這時,遠處升起一串焰火,把寂靜的夜空照得五光十色。唐雅忽然記起,明天就是除夕了,是這一年中的最後一天。

  (10)

  1946年5月5日,國民政府在南京的中山陵舉行了盛大的還都典禮。郭炳炎卻選擇在這天來到城外的棲霞寺度過他的齋戒之日。傍晚時分,當住持親自把他送到山門外,只見一名瘦弱的小沙彌雙手捧著託盤,直挺挺地恭候在臺階上。

  託盤裡只放著一枚銀元。

  郭炳炎在轉念間變得警惕,嚴副官與隨從們也隨之緊張起來,把手伸進懷裡,但他們的四下只有暮色中的山林。

  這是一位女施主留下物歸原主的。小沙彌這時怯生生地說,她說,這是居士的舊物。

  郭炳炎伸手拿起銀元,雙指一撚,滑開銀元,就見到了裡面那片封在薄蠟中的白色片劑。槍聲就在此刻響起,子彈穿透郭炳炎的頭顱,將他擊倒在臺階上的同時,山林間無數的鳥雀被驚飛,撲啦啦地沖向天空……

  半個月後,唐雅帶著薑泳男的骨灰來到濟州島。穿過大片正在收割的麥田,她一直走到海邊,走進一個漁村時,薑泳洙帶著妻子與女兒已經等候在他們的舊居外,身上穿著他們的傳統禮服。

  薑泳男終於被安葬在他的故鄉,在他父母的身邊。

  等到所有的人都知趣地離開,唐雅從隨身的行囊中取出一瓶美國的伏特加,還有產自涪陵的米酒,調酒器、子彈杯,一樣一樣擺開在墓碑前,開始調製那款叫氰化鉀的雞尾酒。她席地而坐,一邊搖酒,一邊說,我又見到那個調酒師了,原來他沒有回國,他在上海開了一家自己的酒吧……我終於知道,我們為什麼再也品不出那種火辣的味道……原來,我們在裡面一直缺了一味鹽。

  說著,她把乳白色的液體倒進子彈杯,就像薑泳男盤坐在她面前,兩人在對飲那樣。她滾圓的眼睛裡折射著太陽一樣溫暖的光芒。

  她又見到了那個在人群中轉身向她回望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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