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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總算又吃到哥哥做的面了。姜泳男連碗裡的湯都喝乾淨後,一抹嘴巴,感慨地說,我以為,我是活不到今天的。

  薑泳洙從煙盒裡又抽出一支煙,說,既然我們都活著,就一起回家吧。

  薑泳男點了點頭,從來不抽煙的他也跟著從煙盒裡抽出一支。兄弟倆一起點上後,面對面地盤坐著,那麼多要說的話,都在此刻化作了一口一口吞吐出來的煙霧,在狹小的店堂裡彌漫,飄散。

  起身離開時,薑泳洙把他送到門口,扭頭看了眼店堂角落裡的一張餐桌,臉上露出一種欲言又止的表情。

  薑泳男笑了,說,你想說什麼?

  薑泳洙也跟著一笑,搖了搖頭,說,這麼多年了,就像做了場夢。

  一下子,薑泳男有種要擁抱哥哥的衝動,但他忍住了,只是一拍他的胳膊,轉身出了麵館。可是,就在他轉過街口,一輛停在路邊的轎車大燈一閃,車門開了。

  不苟言笑的嚴副官下車後,並沒有說話,而是動作麻利地拉開後車廂的門。

  這輛車我來的時候就在了。姜泳男坐進車裡後,問,你怎麼知道今晚我會來這裡?

  我怎麼會知道。嚴副官手把著方向盤,說,先生怎麼吩咐的,我就怎麼執行。

  汽車很快穿過主城區,停在嘉陵賓館門口。這裡至今仍是重慶最好的酒店,入住的每個人都有顯赫的身份,但郭炳炎並沒在他的套間裡。薑泳男安靜地坐在沙發裡等了會兒,才見他匆匆推門進來,極為罕見地穿著他的少將制服,嘴裡還噴著酒氣。顯然,他是剛剛結束了一場盛宴。

  八年來,這是我第一次喝那麼多酒。郭炳炎沒有在意薑泳男起身行的軍禮,忙著沏了兩杯茶後,靠進沙發裡,舉目打量著這位曾經的下屬,說,我以為你一回重慶就會來見我。

  薑泳男直挺挺地站著,把許多想要脫口而出的話,重新咽回肚子裡。

  郭炳炎伸手示意他在旁邊的沙發坐下後,看著他佩戴在胸前的那枚忠勇勳章,略帶感傷地說,一寸山河一寸血,你是從松山戰役的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可你就算真的死了,你也是中統的鬼。

  薑泳男猛地站起來,不由得說,是。

  郭炳炎笑了。他用一種笑眯眯的眼神審視著薑泳男,說,這些年裡,你一定覺得組織拋棄了你……讓你去武漢執行的任務,是我對你的懲處,是我在借刀殺人。

  薑泳男站得筆直,毫不猶豫地說,是。

  郭炳炎收斂起臉上的笑容,俯身拿過自己那個茶杯,對著杯沿吹了好一會兒,才說,你以為那位神父會平白無故地為你去死嗎?說完,他抿了一口茶,又說,信仰終究還是抵不過親情……他背負的十字架就是他的私生子……那個孩子後來由組織出資送去了美國,明年就該從佛吉尼亞大學畢業了。

  在薑泳男將信將疑的眼神中,郭炳炎臉上重新恢復了笑容。再次示意他坐下後,兩個人一下變得熱絡,如同兩個久別重逢的戰友,話題從薑泳男離開贛南調任到青年軍開始,一直說到他率部在緬北地區的芒友與盟軍會師。

  短暫的沉默後,郭炳炎像是感到累了,用手使勁地搓了搓臉後,問,你什麼時候走?

  薑泳男說,師部的命令是讓我暫留在新六軍的駐渝辦事處。

  我剛剛參加了為金九送行的晚宴,他三天后就會動身回國。郭炳炎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說,只要你沒脫下這身軍裝,你走到哪裡都是個逃兵。

  我沒有回國的打算。薑泳男一下覺得身體裡的血液都快凝成了冰。

  看來,你真的已經不信任我了。郭炳炎的面容變得有點哀傷。他從軍服的內袋裡摸出一個信封,抽出裡面的一張退役文書,展開,放在茶几上,說,這是我為你準備的,簽上名字,光明正大地走。

  薑泳男冰冷的血液瞬間在體內沸騰,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這時,郭炳炎又笑了,還是從那個信封裡倒出一張照片,說,這是你在中國的最後一個任務。薑泳男一眼認出照片裡穿著警服的人是楊群。他仰起臉,說,我的任務在離開武漢時就已經結束。

  你是離開組織太久了。郭炳炎目光一下變得陰沉,說,你是忘記了我們的規矩。

  戰爭結束了。薑泳男迎著他的目光,說,先生,您也應該改行了。

  只要還有人威脅到這個國家,我的戰爭就不會結束。郭炳炎說完,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過了會兒,他伸手端起茶杯,那就是送客的意思。薑泳男知趣地起身,最後行了個軍禮。郭炳炎卻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那樣,靠進沙發裡,說,令兄曾經是金九那個臨時政府的死士吧?

  薑泳男一愣,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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