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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6)

  漢口碼頭上一如當年的嘈雜與混亂,到處車水馬龍。除了那幾面飄揚的膏藥旗,幾乎看不出半點被佔領後的跡象。薑泳男打扮得就像個遊學歸來的日僑,穿著卡其布的青年裝,背著他的診療箱,手裡還提了個日產的行李箱。他順著人流走近出口處,才見到幾個值勤的日軍士兵,個子又矮又黑,三八式步槍上的刺刀都已經高過了他們的頭頂。

  前來接他的是個頭髮有點花白的女人,穿著和服與木屐,說一口流利的日語。不等姜泳男發問,女人馬上改用漢語釋疑,說她出生在東北,在佳木斯待了二十多年。

  我的任務是什麼?離開碼頭的一路上,薑泳男仍用日語問。

  你從重慶來,你都不知道自己的任務?女人用日語反問。

  薑泳男的任務是前往江西的贛南,出任三青團江西支部幹部訓練班的軍事教官。方柄忠在宣佈完這一任命後,像臨時想起來了那樣,隨口又說,路過武漢時,你多停留幾天,有人會來接你的。

  說完,他掏出一個寫有「閱後即焚」的信封,裡面是用日文手書的接頭暗語。

  你的任務就是設法除掉他。女人一直到要進旅館的房間,才從枕頭套底下抽出一張從畫報上剪下來的日本軍官像,說,這個山崎大佐是日本陸軍第三飛行團的參謀長,是他策劃了去年8月30日對黃山官邸的轟炸。

  薑泳男無聲地一笑,說,你是要我沖進他們的第三飛行團,去掐死這個人?

  他患有嚴重的胃潰瘍。女人說,目前正在武昌的後勤傷兵醫院療養。

  薑泳男一下明白了,沒有人比他更適合這項任務。他重新拿起照片,仔細地看了會兒,說,醫院的地形我熟悉,我需要具體的行動方案與行動時間。

  女人搖了搖頭,說沒有方案,沒有武器,也沒有接應的人員,自從武漢淪陷,所有的外勤早已經撤離。說著,她從懷裡摸出一張船票,說,這張船票沒有期限,完事後,你隨時可以坐船離開。

  既然早已經撤離,那你怎麼還留在這裡?薑泳男說,你接受誰的指令?

  我只是個空守了四年電臺的報務員,這是我第一次出外勤。女人說完就起身告辭,可走沒幾步,她又停下了,轉過身來時,已經像變了個人。她目光呆滯地看著桌上的那張船票,聲音也變得有點沙啞,說,這張船票花的是我兒子的聘禮錢……要不是他在長沙陣亡,你連這張船票都沒有。

  整個下午,薑泳男都坐在桌前,出神地看著自己的那雙手。入夜時分,他退掉客房,提著行李去了小教堂。神父見到他沒有一點驚喜的表情,只是在胸前畫了十字後,去房間裡開了瓶燒酒。

  兩個人就著燭光一直喝到神父起身,說他要去做晚課了。姜泳男這才用韓語說,我需要一套日軍的尉官制服,徽章最好是第十一軍司令部的。

  你有你的組織。神父說,這種事你根本不應該來找我。

  不是你,我不會走上這條路。薑泳男說著,一仰脖子,喝光了杯中的最後一滴酒。

  神父看著他,重新坐下。等薑泳男說完將要去完成的任務,他搖了搖頭,說,出了你那件事後,日軍的傷兵醫院就加強了警備,這些年一直是外松內緊,誰進去了都只有死路一條。

  就算死,我也得去。薑泳男說,這是我的任務。

  這是你的死刑判決書。神父起身又去開了瓶燒酒後,在兩個杯裡倒上,說,你的上司只是想讓你死得更體面一點。

  他給了我選擇的機會。薑泳男又一口幹掉杯中的酒,說,我不能為了活著去當逃兵。

  看來,你真把自己當成一個中國人了。神父再次坐下,給他的杯裡又倒上酒,說,別忘了,你的祖國也在等著你去為它獻身。

  薑泳男笑了,眯起眼睛看著神父,說,可我只有一條命。

  我可以推薦送你去李青天將軍領導的光復軍。神父說,你要死,就跟自己的同胞死在一起。日軍後勤傷兵醫院不僅加高了圍牆,還在上面安了高壓電網。遠遠望去,就像是座戒備森嚴的監獄。

  為了這次行動,薑泳男作了充分的準備。他穿著日本陸軍的尉官制服,提著公事包,趁著每天上午門診最繁忙之際由大門進入醫院,目不斜視地經過那兩座崗亭後,去的卻是急診部的醫生更衣室。在那裡,他挑了件白大褂罩上,戴著口罩,耳朵貼著門縫,一直聽到幾個護士推著手術車上的病人經過,才開門出來。

  薑泳男隨手把公事包往護士手裡一塞,用日語說,病人的血壓?脈搏?

  他一邊走,一邊向護士瞭解病情,同時翻看著病歷,順利通過了手術區門前的那道武裝警衛後,姜泳男拿過護士提著的公事包,頭也不回地推開手術室的大門,徑直走了進去。等他從術後通道出來時,臉上的口罩,身上的白大褂都已不在。

  住院部的樓梯下站著兩個腰挎手槍的憲兵。薑泳男視而不見。他攔下一個護士,以蠻橫的語氣命令道:帶我去山崎大佐的病房,馬上,快!

  山崎大佐的特護病房在兩樓,門口站著他的勤務兵,還有一個全副武裝的衛兵。

  薑泳男從公事包裡取出一份封口上蓋有「絕密」的文件,舉在胸前,說,司令部的密件,需要山崎長官親閱。

  勤務兵伸手想接,見到薑泳男臉上的表情,遲疑地收回手,說了聲請稍等後,返身敲門進入病房。

  很快,病房的門開了。勤務兵跟著姜泳男一起進去後,站在關上的門邊,眼神警惕,一隻手按在腰間的槍套上。

  山崎大佐是個乾瘦而白淨的中年人。他靠在病床上,審視著禮畢的薑泳男,說,你是誰?我從沒在司令部裡見過你。

  勤務兵掏出了手槍,嘩地一拉槍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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