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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人人都知道的地方,那只是一塊牌子。嚴副官從副駕駛座上回過頭來,微笑著說,楊處長請勿多慮。

  下車後,轉過好幾條悠長的弄堂,楊群被領進一座沒有門牌的院落,上了樓,他一眼就見到窗外的朝天門碼頭。

  楊處長是安溪人吧?郭炳炎並沒有介紹自己,而是笑呵呵地把他迎入上座,親手斟上茶,笑呵呵地說,春水秋香,這可是您老家當季的鐵觀音。

  此時楊群有點發呆,不光是聞到了家鄉的味道。他曾督辦過重慶三年的治安,竟然從不知道朝天門碼頭上還有這麼一座無名的宅院,也從未在任何一版的城區地圖上見到過。

  郭炳炎卻一臉的悠閒,就像在跟老友品茗敘舊,托著茶盞,隨口就說起了沙坪壩一家叫隆盛的參茸行,戰前是日本外務省的秘密聯絡站,現在劃歸陸軍部了,但仍然負責情報的收發與傳送。他們還有一部大功率電臺,安在城外三水灣的土地廟裡。郭炳炎說,楊處長隨時可以派員去拔掉這顆釘子了,但要注意,這些人都是專業的特工,他們有武器,很可能會負隅頑抗。

  楊群儘量讓自己顯得很輕鬆地笑了笑,說,在下只是一個員警,殺諜與除奸都不在警政司的權職範圍。

  國人皆有守土抗敵之責嘛。郭炳炎依舊笑呵呵的,說,隆盛參茸行的不遠處是蓮花湖,你還會在那裡打撈起一條漏網之魚,他的上衣口袋裡放著一把外科手術刀……楊處長可以將此看成是我對您個人的一點小小心意。

  楊群在抓捕姜泳男時,從他身上不僅搜出了手槍,還有中央黨部的證件。他拿起桌上的茶盞,抿了一口後,說,中統局若要向警政司放人,只需一紙公文就行了。

  公文能解決問題,党國還要那些秘密部門來幹什麼?郭炳炎收斂起臉上的笑容,說,美國的外交人員遭日諜暗殺,這也是美方希望從您這裡得到的結果。

  這時楊群反倒平靜下來。他把茶盞裡剩下的茶一口喝光,說,可我怎麼覺得你們更像是日諜呢?

  郭炳炎又笑了,掏出鋼筆在一張便簽上隨手寫了行字後,輕輕地蓋上章,交到楊群手裡,說,楊處長想要的答案檔案裡都有,您隨時可以去川東師範的中統局密檔室調閱。

  楊群在看清便條落款處的簽章後,臉色一下變得肅然。這個名字他早年就在警官特訓班的教材上見到過,也在許多驚人的傳聞裡聽說過。楊群恭敬地起身,用雙手把便條鄭重地放到郭炳炎面前,垂首,說,在下不敢,在下謹遵郭長官鈞令。

  郭炳炎謙遜地一擺手,說,坐,請坐。

  當晚,薑泳男被送到停在嘉陵江邊的一條渡船上時,從不抽煙的郭炳炎手裡夾著一支香煙。他一直要到香煙快燒到手指了,才用力一丟,說,好吧,這一頁,就翻過去了。

  薑泳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下抬起頭,說,先生……

  郭炳炎說,忘掉重慶吧,你明天就走。

  薑泳男低頭,說,是。

  你如果捨不得,可以帶她一起走。

  薑泳男再次抬起了頭,吃驚地看著他的長官。

  我們刀頭舔血,要是連個女人都擁有不了,還保衛這個國家幹什麼?郭炳炎臉上終於有了笑容。他起身,拍了拍薑泳男的肩膀,兩人一起走到船欄邊,望著對岸寥落的燈火。過了很久,郭炳炎深有感觸地又說,可女人的心呢?有時候,它就是一根海底的針。

  楊群用車載著唐雅來到他們曾經同居的那所公寓。打開門時,他說,你的東西都在,你走的時候什麼樣,現在還什麼樣。

  亮起的燈光中,屋裡的陳設依舊,牆上還掛著他們的照片,一塵不染。

  一年前,唐雅決定離開這裡時,楊群絲毫沒有感到意外。他只是有點痛心地說,你不需要為了恨我而去作踐自己。

  我幹嗎要作踐自己?我就是這樣的人。唐雅最受不了的就是老男人那種父親般的眼神。為了離開這個男人,她執意調到法警隊,並且主動當上了死刑的執行人。有時,她甚至還會把陌生的男人帶回來。她就是要看看這碗溫暾水惱羞成怒的樣子,跟他大吵一場,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然後淚流滿面地拂袖而去。

  可是,楊群像早看穿了她的內心。他從搖椅裡坐起來,說,要不這樣,我先設法送她回老家去,然後我們結婚。說著,他緩步走到穿衣鏡前,對著鏡子找出頭上的一根白髮拔掉後,又說,你還想要什麼?只要我做得到的,你儘管說。

  唐雅愣了好久,說,你怎麼把什麼都當成了交易?

  沒有交易,會有我們那兩年的時光嗎?楊群轉過身來,看著她,說,等你活到我這把年紀就會明白,人生只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的交易。

  唐雅清楚地記得,那天重慶的天空中驕陽似火。她後來把自己關在母親的臥房裡,站在她的遺像前,整個下午都沒有出來。

  這時,楊群把幾個房間的燈都一一打開後,上前拿過她手裡的挎包,掛到衣架上,就像是對晚歸的夫妻那樣,他說,不早了,洗洗睡吧。

  唐雅這才回過神來,定睛看著他,說,你怎麼知道是他?

  楊群想了想,說,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比我更瞭解你呢?說完,他見唐雅還在直愣愣地看著自己,就繞到她身後,用雙手扶住她的肩膀,又說,都已經過去了,就當是做了個夢。

  唐雅幾乎是被推著走到洗漱間門口的。她猛然回身,說,你就不嫌惡心嗎?

  不嫌。楊群輕輕地一搖頭後,垂下手,又想了想,說,人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有些地方你進去過了,可你還想去那裡。

  第二天一早,唐雅從公寓的大門出來,就見到了站在馬路對面的薑泳男。他穿著灰布長衫,看上去那麼的落泊與疲憊。

  楊群在拉開車門時,說,要不,去跟你的醫生道個別?

  唐雅沒有說話,一頭鑽進車裡,眼睛望著後視鏡,直到薑泳男的身影在發動機的轟鳴裡快速地消失殆盡。唐雅猛然扭頭,說,道別?你為什麼說道別?

  不是道別,難道你還想敘舊?

  你怎麼知道他是醫生?

  這一次,楊群沒有回答。他開車把唐雅送到法院門前,遲疑了一下,說,如果你真想反悔,我不會怪你的。

  唐雅緊閉著嘴唇,在副駕駛座上坐了一會兒後,一言不發地推門下車,快步走上臺階。

  快到中午時,門衛送來一張折疊得很規整的紙條,說剛剛有個年輕人請他務必轉交的。唐雅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裡,很久都不能平息下來。

  可是,當她如約來到那座茶樓,走進包間見到的卻是個神情肅穆的中年人。

  郭炳炎把手裡的瓜子放回乾果碟裡,冷眼看著她,說,你來得太磨蹭了。

  你是誰?唐雅是想轉身就走的,但她忍住了,迎著那道冰冷的目光,挑釁似的問。

  郭炳炎在竹椅裡坐直身子,說,我就是那個下令要滅你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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