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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陳泰濘蹲下身,撩開凝結在她臉上的頭髮,說,我來送你上路。

  蘇麗娜無力地閉上眼睛。又一陣槍聲響起,滾燙的彈殼濺在她臉上,她就像個死人一樣無知無覺。

  陳泰濘歎了口氣,站起身,猶豫了一下,從軍裝口袋裡掏出一枚青天白日的徽章,若有所思地看了會兒,把它丟在蘇麗娜的面前。然後又扭頭對行刑官說,送她回牢房。

  行刑官說,長官,我接到的命令是就地處決。

  我的話就是命令。陳泰濘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院子,跳上等在門外的吉普車,對司機說,走吧,去吳淞口碼頭。

  兩天后,當解放軍士兵沖進監獄,他們用槍托砸開牢門,蘇麗娜已經奄奄一息。她在醫院裡躺了半個月後,才對一位元來給她做記錄的解放軍女兵說,我要見你們長官。

  女兵說,解放軍隊伍裡沒有長官,只有首長。

  那讓我見你們首長。蘇麗娜說。

  可是,解放軍的首長並沒有馬上來。蘇麗娜在病床上足足等了兩天,才看見那名女兵帶著一個穿黃布軍裝的中年男人進來。女兵說,這是我們的陳科長,你可以說了。

  蘇麗娜在病床上坐直身子,說她叫蘇麗娜,她是組織在上海辦事處的情報員,她的代號叫布穀鳥。她的領導是潘先生,有時他也叫狄老闆、楊秉謙、胡非與施中秋。

  陳科長點了點頭,說,你還是先說說漢奸秦兆寬吧。

  蘇麗娜的眼睛一下變直了,看著坐在她面前的這對男女,很久才說,他不是漢奸,不是的。連著一個多星期,醫院的病房幾乎成了審訊室。蘇麗娜躺在床上開始回憶,從她第一次參加示威遊行開始,斷斷續續一直說到躺在船艙的夾層裡離開上海。蘇麗娜始終沒提過徐仲良,好像她的生命中從來不存在這個男人一樣。蘇麗娜最後說,你們找到潘先生一切就都清楚了。可是,潘先生早在1942年就犧牲了。陳科長說,楊複綱烈士遭叛徒出賣,在撤往蘇區途中被敵人殺害在宿遷城外。

  蘇麗娜這才知道潘先生的真名原來叫楊複綱。她再也不說話了,把目光從陳科長的臉上一點一點地收回,拉起被子,慢慢地躺下去,像只蝦米一樣蜷緊了身體。

  幾天後,蘇麗娜離開醫院被關進一間屋子,每天都有面目不同的解放軍幹部來提審她,可問題始終就這麼幾個:你是什麼人?替誰工作?你的任務是什麼?你的聯絡人是誰?你們用什麼方法、在哪裡接頭?

  蘇麗娜每次都像夢囈一樣,反復說著她是上海辦事處的情報員,她的代號叫布穀鳥,她的領導是潘先生,也就是革命烈士楊複綱。直到三個月後的一天,陳科長讓衛兵打開房門,對她說,你可以走了。

  蘇麗娜坐著沒動,忽然用挑釁的目光直視著他,說,你們不懷疑我了?

  陳科長迎著她的目光說,也沒人能證明你。

  那我現在是什麼?蘇麗娜仍然直視著他。

  至少你當過百樂門的舞女。陳科長想了想,說,你還當過汪偽漢奸與中統特務的情婦。

  (15)

  這天早上,仲良跟往常一樣離開家,但沒有去靜安郵政所上班,而是直接走進上海市公安局的大門。他把那個銀制的十字架放在陳科長的辦公室桌上,一口氣說,我的代號叫鯰魚,我曾經是蘇麗娜同志的通訊員,我可以證明她的身份。

  整整一個上午,都是仲良一個人在說。到了午時,陳科長站起來打斷他說,先吃飯吧,吃完了再說。下午,仲良一直說到天近黃昏,陳科長又站了起來說,我們確實查證過那些情報,也知道有鯰魚和布穀鳥這兩個代號,可我憑什麼相信你說的?

  仲良想了想說,還有人可以證明。他說,只要你們找到克魯格神父,他能證明我就是鯰魚。陳科長笑了,說,你想我們去找個美帝國主義的特務來證明你?

  一個月後,仲良再次走進陳科長的辦公室。陳科長翻開一份卷宗說,我們已經證實你是徐德林烈士的兒子,1936年你接替他在靜安郵政所擔任郵差,你認識我們的地下情報員週三同志,我們還瞭解到你在解放上海的戰鬥中表現突出,差點犧牲在攻打招商局貨倉的戰鬥中,但這些都不能證明你就是鯰魚。

  那你叫我來做什麼?

  告訴你我們查證的結果。陳科長說,徐仲良同志,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不要理解,我要證明。

  陳科長說,我們只能證明你在舊社會是名郵差,現在還是名郵差。

  仲良點了點頭,再也不說一句話。他用了整整半天時間才回到家裡。

  這天晚上,仲良沒有趴在桌子上練字,而是提筆給副市長潘漢年寫了封長信。可沒想到的是,蘇麗娜第二天一起床就把信撕了,說還是算了吧,能活著她已經很滿足了。仲良說,不能算,我不能讓你背負這樣的名聲。

  蘇麗娜的眼神一下變得醒目,盯著他看了會兒,又低下頭說,那我走,我去找個沒有人知道我的地方。

  仲良慌忙拉住她的手,站在她面前,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蘇麗娜慢慢仰起臉,像個年邁的母親那樣伸手摸了摸仲良的臉,忽然一笑,說,你真傻,你想想那些死去的人,我們能活著已經很幸運了。

  可是,仲良不甘心。他常常在下班後坐在郵政所的門房裡寫信,不僅把信寫給副市長潘漢年,還寫給陳毅市長,寫給公安部部長羅瑞卿,就是從來沒收到過回應。

  有一天,尤可常歎了口氣,提醒他再這樣下去會闖禍的。仲良一下勃然大怒,瞪著他說,你都能有個中國名字,她憑什麼要背個特嫌的名聲?

  尤可常又歎了口氣,閉了嘴,坐到一邊默默看著窗外的夕陽。

  新中國的第一個國慶日剛過完不久,蘇麗娜在家裡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她正坐在桌前糊火柴盒,這是街道上照顧她的工作。

  蘇麗娜愣了愣,起身拉開門,就一眼認出了周楚康。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解放軍將校制服,站在門口等了會兒,說,不請我進去坐一下?

  蘇麗娜就像個木頭人一樣,扶著門板讓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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