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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尤可常還是笑呵呵的,說早在1944年他就是反戰同盟的成員了,我為你們的國家多少是做過一點事的,不然你們怎麼會放過我呢?說著,他跟所有負責的門房一樣,把仲良領到所長的辦公室前,敲了敲門後,恭恭敬敬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可是,當仲良對所長說他還想回來當一個郵差時,所長詫異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說,你早該有房有車、出門有跟班了,你是抗日的功臣。仲良笑了笑,說他什麼都不是,他現在只想找份工作養家糊口。所長點了點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後說,看來,是我看走眼了。

  所長覺得有點對不起仲良,臨別時,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口,顯得特別的寬容與感慨,說你想來就來吧,什麼時候來都可以,連自行車都不用準備了。所長說反正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誰也不知道這郵政所的門還能開到幾時。仲良又笑了笑說,家書抵萬金,總有人要寄信的。仲良記得所長曾經說過:有時候一封信就是一片天。

  蘇麗娜失蹤是在解放軍開始攻城的前夕。

  那天早上,仲良去上班不久她也離開了家。已經連著好幾天了,蘇麗娜每天都在米行門口排隊,擠在搶購的人群中。可怎麼看,她都不像一個每天在為柴米油鹽操勞的女人,更不像是個郵差的妻子。

  傍晚,仲良回到家裡生著爐子做完飯,還不見蘇麗娜回來,就坐在飯桌前,一直等到第二天黎明。他把可能發生的事都想了一遍後,開始發瘋似的尋找他的妻子。可是,在問遍了上海所有的員警署、收容站、難民營與救護所後,仲良的尋找變得漫無目的。他像個幽靈一樣每天遊蕩在上海的街頭,連做夢都想著蘇麗娜會忽然出現在他面前,臉上掛著淺淡的笑容。

  解放上海的戰鬥整整打了半個月,槍炮聲日夜不絕,滿大街到處都是血肉模糊的傷患與載滿士兵的軍車,仲良尋找的步履卻並未因此停止。他就像個倉皇而焦躁的逃兵穿行在大街小巷,直到解放軍的槍口頂到了胸前,讓他舉起手來時,仲良才發現自己身上的郵差制服早已污穢不堪,根本分不清他是個郵差,還是個國軍士兵。仲良指著胸口的郵政徽章,不停地解釋:我是郵差,是送信的郵差,我是你們的同志。

  總算有位解放軍的排長聽明白了他的話,攤開一個本子,指著上面「外白渡橋」四個字,說,你是同志就帶我們去這裡。

  仲良二話沒說,啃著排長給他的一個饅頭,就成了解放軍的嚮導。他帶著這個排的戰士從外白渡橋一直打到郵船碼頭。第二天,他們攻下了招商局的貨倉,可就在穿過太平路的時候,從對面視窗射來的一顆子彈穿透了他的腹腔。

  三天后,仲良在解放軍戰地醫院的一張病床上醒來,在滿目刺眼的陽光中,他看見蘇麗娜正俯身摸著他的額頭。仲良想抓住那只手,可人動彈不了。他張了張嘴,同時也看清楚了,那是名年輕的解放軍護士。

  解放軍護士直起身,說,別說話,好好躺著。

  (14)

  新年的第一天,天空中到處飄揚著五星紅旗,而靜安郵政所裡最大的變化是郵差身上的制服,全部由黃色換成了綠色。換裝後郵差們擠在收發室的窗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說衣服還可以,就是頂著個綠帽子走街串巷的,有點不像話。大家哈哈大笑,仲良咧了咧嘴,一扭頭就看見了蘇麗娜。她站在郵政所的大鐵門旁,穿著一件發白的士林布棉褂,就像個打雜的女工,蒼白的臉色卻更像是從醫院出來的病人。

  當天晚上,仲良用了很大的勁解開蘇麗娜的棉褂,就被佈滿她身體的瘡疤驚呆了。那些凝結的傷口就像一張張歪曲的嘴巴,猙獰而醜陋。仲良好久都說不出一句話來。蘇麗娜卻不動聲色地把衣服脫光,躺下去,輕輕地拉過被子蓋上,靜靜地看著仲良,一直到他在邊上躺下來,把她連同被子一起緊摟進懷裡,她的淚水瞬間湧出眼眶。

  那天,就在米行開門的時候,蘇麗娜遇見了帶隊來抓捕米行老闆的陳泰濘。

  穿著美式軍裝的陳泰濘從車裡下來,讓便衣鬆開米行老闆。他指著被軍警圍在街當中的顧客們,問哪個是跟你接頭的人?陳泰濘說,指出來就放你一條生路。

  我是做買賣的,我跟誰接頭去?米行老闆眨著眼睛,驚恐而無辜地說。

  米行老闆被押上車後,陳泰濘開始審視人群中的每張臉,他看到了蘇麗娜。他愣了愣,走過去,歎了口氣,說,原來是你。

  我是來買米的。就算坐在陳泰濘的審訊室裡,蘇麗娜還是這句話。

  陳泰濘搖了搖頭,說,你不該回上海。

  當初你就不該送我走。蘇麗娜想了想,又說,現在也不該抓我來。

  當初送你走,是我長官的遺命。陳泰濘盯著她的雙眼說,現在抓你,是我的職責。

  你抓錯人了,我只是個老百姓,我是在那裡排隊買米。

  陳泰濘又搖了搖頭,他要蘇麗娜說出她來上海的任務,還有她的上線與下線,你們的接頭方法、時間與地點。陳泰濘說,我們都沒有時間了。

  當晚,蘇麗娜被銬在刑房的柱子上,在一片男人與女人的慘叫聲中度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接著被提審,到了下午就開始受刑。一連好幾天,蘇麗娜在刑房裡幾乎嘗遍了所有刑具後,像條骯髒的破麻袋一樣被丟進牢房,再也沒有人問過她一句話。

  一天深夜,蘇麗娜在一片槍炮聲中被架出牢房。院子裡的行刑隊正在處決犯人,一陣槍聲響過,她被扔在一雙皮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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