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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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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每年清明過後,斜塘鎮上都會舉行一場盛大的廟會,就算日本兵來的這幾年也不例外。長街的兩頭架著機槍,來自四鄉八裡的鄉親們照樣把廟裡的菩薩用轎子請出來。巡遊從早上一直持續到傍晚,在一片鑼鼓笙簫中,唯一缺少的是沖天而起的爆竹。日本人是絕對禁止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燃放爆竹的。爆竹一響,他們架著的機槍也會跟著響起來。 仲良的煙紙店就開在長街的盡頭。坐在櫃檯裡可以看到他想像過的那座橋,橋下的銀杏樹剛剛開始萌芽。這裡曾是他母親的家,現在成了他的煙紙店,除了賣香煙、火柴還兼售糖果與草紙。蘇麗娜有時也從鄉下收購一些土雞與雞蛋,主要賣給日本軍營裡的司務長。 有一次,仲良跟著日本司務長把雞蛋送進軍營,回來說其實裡面的鬼子都是高麗拉來的壯丁。蘇麗娜正蹲在灶口燒水,她笑著說難道你想策反他們?可話一出口,她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蘇麗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周楚康,想起了她接受的第一個任務,就是不惜代價地去接近他,從他身上獲取情報,最終把他拉攏過來,讓他成為我們的同志,成為我們的情報人員。潘先生佈置這些任務時,蘇麗娜剛滿二十一歲,離她在聖瑪麗公學院的畢業典禮還有兩天。 在離開上海的貨船上,蘇麗娜第一次在仲良耳邊說起了她的身世,說起了她死在袁世凱獄中的父母,說起了她經歷的那兩個男人。他們躺在船艙狹窄的夾層間,就像擠在一口暗無天日的棺材裡,緊挨著他們的是船主偷運的煙土。蘇麗娜說完這些就泣不成聲,她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好像一點都沒感覺到仲良已經把她摟進懷裡。蘇麗娜緊緊抓住仲良後背上的衣服,就像一個落水者緊抱著一塊門板。 可是,當仲良用嘴唇摸索著找到她的嘴唇時,她一下清醒過來,別過腦袋,在黑暗中閉緊了眼睛。蘇麗娜變得像具屍體一樣僵硬,好像連呼吸都停止了。 貨船在長江對岸的一個碼頭靠岸,這是陳泰濘護送的最後一站。他站在岸上,朝一個方向指了指,說,往北走就是你們的地盤了。 蘇麗娜點了點頭,看著他登船離去後,捋下戴著的一個手鐲,往仲良手裡一塞,說,我們各奔東西吧。 你去哪兒? 蘇麗娜沒回答,最後看了一眼仲良,扭頭沿著一條積雪的小路進了鎮子,在一家客棧投宿後就開始發燒。蘇麗娜在客棧的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她把自己的一生從頭到尾又回想了一遍,得出的結論是——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仲良在第四天的上午敲開了客棧的房門。他站在門口,望著形容憔悴的蘇麗娜。仲良一句話都沒說,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他的眼裡佈滿了一個男人的滄桑與焦慮。 事實上,仲良一直守在客棧對面的茶館裡。蘇麗娜在床上躺了三天,他就在茶館的窗口坐了三天。這三天裡,仲良的眼睛沒有離開客棧的大門。 幾天後,一對神情疲憊的男女出現在一個叫斜塘的小鎮上。他們沿著河邊的長街走到一座橋畔,站在那棵蒼老的銀杏樹下。仲良看了會兒對面的竹篾鋪後,拉起蘇麗娜的手走了進去。徐嫂一眼就認出了兒子。她從坐著的一張小凳站起來,手裡還握著一把竹刀。徐嫂張了嘴,眼睛就濕潤了。但在看到兒子身後站著的蘇麗娜時,她的目光慢慢凝固起來,扭頭對咧著嘴、露著滿口黑牙的老篾匠說,你看,他比他那個爸要有出息。 老篾匠是個機靈的男人,他什麼話都不說,在圍裙上擦了擦那兩隻大手,很快去街上拎回了一塊豬肉。 吃飯的時候,老篾匠就像認識仲良好多年了似的,大侄子長、大侄子短地說個不停,從他死去的外公,一直說到他外婆下葬。都是我一手操辦的。老篾匠說,我就像是他們的半個兒子。徐嫂始終一言不發,不急不緩地吃乾淨碗裡的飯後,起身去了前面的店堂。仲良知道母親這是有話要說,就跟了出去。站在母親跟前,看著她像剝皮一樣把一條竹篾從竹子上剖下來。徐嫂沒有抬頭,不溫不火地說,她是哪家的姨太太?還是你勾搭來的舞小姐? 她是我太太。仲良平靜地說,是你的兒媳婦。 徐嫂抬起臉,看著兒子,同時,也看到了站在裡屋門邊的蘇麗娜。徐嫂的眼睛在兩個人的臉上跳躍,忽然站了起來,說,把婚事辦了吧,辦了踏實。 說完,她把手裡的竹刀往地上一丟,撣了撣衣襟進了裡屋。 仲良卻怎麼也想不通,到了新婚之夜他還在問蘇麗娜,她怎麼知道我們沒結婚呢? 蘇麗娜沒回答,她在燭光下凝望著這個比自己小了整整七歲的男人,說,如果哪天你後悔了,你一定要跟我說。 仲良搖了搖頭,隔了很久,他捧起蘇麗娜的臉,問她,知道為什麼我們會有今天嗎?他不等蘇麗娜回答,馬上又說,因為你,我才走上了這條路。 蘇麗娜說,沒有我,也會有別的女人跟你結婚。 不是這個。仲良想了想,說,如果沒有見到你,我想我這輩子都會是上海街頭的一個郵差。可現在你什麼都不是了。蘇麗娜說。 我成了你的丈夫。仲良笑了,伸手把她拉進懷裡,好像生怕她會離去那樣,用力地抱緊她。仲良在他的新婚之夜,又想起了他在四明公寓203室門外第一次見到蘇麗娜的情景。她穿著一條無袖的雪紡睡裙,手把在門框上,臉上的表情慵懶而淡漠。 日本投降的消息一傳來,老篾匠第一個反應就是從竹篾鋪裡跑過來,對仲良說,你得進點煙花爆竹,鎮上八年沒人放過一聲鞭炮了。 可是,仲良第二天跑遍了整個縣城都沒找到賣煙花的鋪子,整個縣城的人都在忙著打倒漢奸,他只能背著半口袋的藕粉回來。也就在這一天,一連的國軍士兵來到鎮上接收了日本人的軍營。連長是個軍容講究的年輕人,一紮下營,就把鎮上的鄉親們都召集到老銀杏樹下。連長站在橋階上,像個熱血青年舉著拳頭對大家說我們打贏了這場戰爭,現在是我們重建家園的時候了。鄉親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跟著他把拳頭舉起來。連長有點失望,垂下手臂繼續說他的軍隊是政府的軍隊,他的士兵就是大家的親兄弟。他讓鎮上的鄉親們今後有什麼要幫忙的,儘管到軍營裡找他,如果他的士兵中有誰在鎮上搗亂,也儘管來軍營裡找他,他一定會嚴懲不貸。為此,連長讓士兵在長街的兩頭設了兩個信箱,讓鄉親們有什麼倡議、意見,如果不方便當面說,就儘管寫在信裡面,但更主要的是要檢舉那些窩藏的漢奸。連長說完這些,又對新任保長說,請老先生給大夥指定一個信使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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