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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仲良像是又成了一個郵差,他把蘇麗娜從秦兆寬身上獲取的情報送到小德肋撒堂,再由克魯格神父把它們分類,從各個管道送往它們該去的地方。仲良特別強調,要在每份轉交的情報上都標上他跟蘇麗娜的代號。仲良堅信,組織總有一天會來聯絡他們。

  可是,事情忽然發生了變化。一天仲良回到家裡,見桌子上不僅擺著魚,擺著肉,還有一整只切好的白斬雞,就不解地看著秀芬,問今天是什麼日子?秀芬沒說話,抿著嘴從櫃子裡取出一瓶酒,把桌上的兩個酒杯都倒滿。原來,秀芬是個很會喝酒的女人。仲良一口都沒下嚥,她已經仰著脖子幹掉了兩杯。仲良的臉色變了,問她出什麼事了?秀芬沒有回答,而是笑了笑往他的碗裡夾了塊雞腿,說,我提前把年過了。

  仲良一直到兩個人把整瓶酒都喝完了,才又看著秀芬,說,告訴我,他們給了你什麼任務?任務就是任務。秀芬說著,起身開始收拾桌子。

  仲良就看著她在屋裡來回地忙,整個晚上再也沒說過話。

  在他們上床之後,秀芬卻冷不丁地開口了。秀芬在被窩裡說,知道嗎?在他腦袋被砍下那一刻,我就是個死人了。

  仲良愣了愣,等明白過來,秀芬已經貼上來。她的身體滾燙如火,嘴裡噴著酒氣,臉上卻是一片冰涼。

  第二天早上,仲良還是一言不發,看著秀芬從床下拖出一隻嶄新的帆布拎箱,打開櫃子,把他的衣物一樣一樣放進去,合上,扣上帶子,放到他腳邊。秀芬從抽屜裡拿出一遝錢,拉起他的手,放進去,看著他的眼睛說,馬上就走,離開上海。仲良站著,同樣看著她的眼睛。秀芬忽然一笑,說,只要活著,我會來找你。

  你上哪裡找我?

  你去哪裡,我就到哪裡找你。

  說完,秀芬咬緊嘴唇再也沒吐露一個字。她是用眼神把仲良一步一步推出門去,一直看著他出了石庫門,才靠著門框上仰起臉,望著天空中飄零的雪花。

  事實上,秀芬並不知道她要執行的是什麼任務。昨天下午,當她按照告示上的暗語來到接頭地點時,大家都到了。四個人圍在一張桌子前,上級是個留著一抹小鬍子的中年人,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遝錢,分了三份,放在每個人面前,大家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有個碼頭工人打扮的除奸隊員忽然問,為什麼是我們三個?

  是四個。小鬍子說,還有我。

  那人又問,為什麼是我們四個?

  小鬍子說,因為我們都是視死如歸的戰士。

  那人看了眼秀芬,還是要問,為什麼還有女同志?

  你怎麼這麼多為什麼?小鬍子有點不耐煩了,說,我們是革命戰士,我們男女平等。

  那人再也不開口了,低下頭緊緊地攥著那些錢。

  大家一直到出發前才知道,他們的任務是刺殺仲村信夫。這個被日本軍部封為「東亞之鷹」的情報專家即將回國述職,大華洋行的總經理要為這個多年的朋友與同行餞行,地點就在華懋飯店的十樓。那裡是遠東的第一樓,也是日本特務與南京漢奸們的歡場,鶯歌燕舞、耳鬢廝磨中常常伴隨著刀光劍影。

  飯店門外就是夜色中的南京路。此時,雪停了,風止了,忽然來了幾個鏟雪的清潔工。他們的口袋裡除了手槍,還裝著一顆小蠟丸。小鬍子在把小蠟丸交到大家手裡時,說,同志們,我們不怕犧牲,我們今天的犧牲,就是為了明天的勝利。

  華懋飯店的玻璃大轉門裡忽然走出一群人,站在一邊的門童摘下戴著的帽子。這是個暗號。秀芬知道他們等待的一刻來臨了。她扔下手裡的鏟子,飛快地穿過馬路,一手掏出手槍,一手把蠟丸塞進嘴裡。

  一身戎裝的仲村信夫顯然已經酒足飯飽,就在他走下臺階,與夫人一起向秦兆寬與蘇麗娜躬身告別時,槍聲響起。四把手槍從三個方向射擊出的子彈,打中了仲村信夫與站在一邊的日本使館武官,也打中了秦兆寬。三個人幾乎同時倒在雪地上,四周的保鏢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紛紛掏槍射擊。

  秀芬一口氣射掉了彈匣裡七發子彈後,轉身就跑。路線是事先設計好的,秀芬沿著南京路的人行道跑了沒幾步,腰部就像被人打了一拳,一頭栽倒在地。

  槍聲還在響徹,秀芬卻看到自己的血在路燈下是黑色的。她用力咬破嘴裡的蠟丸,靜靜地躺在雪地裡,靜靜地傾聽著整個世界遠去的聲音。

  (11)

  仲良並沒有離開上海,他住進了靠近虹口公園的一幢樓房裡。這裡是日本僑民的集居地,是蘇麗娜在他們答應了克魯格的請求後租下的,樓下的街對面開著一家清園酒屋,一到深夜就有個酒鬼在那裡發瘋似的吟唱日本民謠。蘇麗娜第一次把仲良帶來時,靠在窗臺上說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說著,她將一把鑰匙放進仲良的手裡,回頭望著樓下的大街,又說,但願我們都用不上。

  廚房裡有食物罐頭,房間的壁櫥裡掛著男人與女人的衣服,就是牆頭沒有照片。這裡更像是一對野鴛鴦的溫暖窩。

  聽了一夜的日本民謠後,仲良再也待不下去。他在衣櫃裡挑了身花呢西裝與一件舊大衣換上,就像個趕著去上班的洋行小職員。可一到蘇州河橋下,他馬上改變主意了。那裡到處是排隊待檢的平民,平日裡的員警也換成了持槍的日本憲兵。仲良在路邊買了份日文報紙後,若無其事地回到屋裡。

  仲良是在報紙上看到秀芬的。兩男一女,三張照片,他們的臉都被鎂光燈照得雪白。秀芬仰面躺在地上,她睜著雙眼,那目光既平靜又迷茫。

  第二天傍晚,蘇麗娜抱著一個首飾盒開門進來時,仲良手裡還捏著那張報紙。他用血紅的眼睛望著蘇麗娜,好久才問她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蘇麗娜在陸軍醫院的病房守護了兩天兩夜。秦兆寬胸口中彈,手術之後,他的手上吊著鹽水,鼻孔裡插著氧氣管,但精神卻特別的好。等前來探望的人都離開後,他讓蘇麗娜摘下他手上那枚戴了多年的戒指,讓她帶著戒指去四馬路上一家日本人開的當鋪,去找那裡的老闆原田先生。秦兆寬接著說,見到戒指他會給你一個盒子,你一定要照我的話去做。秦兆寬一口氣說完,無力地閉上眼睛。蘇麗娜抓著他的一隻手說,我哪兒都不去,就陪著你。

  秦兆寬搖了搖頭,說,我不能讓你陪我一塊死。

  蘇麗娜說,你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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