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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師生一場,你要多去看望他,多關心他,還要分析與研究他。胡主任說著,臉上的笑容開始消失,兩隻眼睛透過鏡片直視著林楠笙,話題一轉,說起了顧慎言重建的地下情報網,與他上報總部存檔的那些檔。經過甄別,檔裡提供的大部分人員的名單、組織代碼、聯絡方式都是根本不存在的。胡主任再次直視著林楠笙,說,我們要知道他想幹什麼?那些活生生的人都去了哪裡?但是,林楠笙仍然不相信,這就是總部調他回重慶最終的目的。他挑了個週末的下午去看望顧慎言。那天,眼看就要下雨,烏雲黑壓壓地聚在嘉陵江上,讓人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顧慎言正坐在廊下的棋盤前打譜,一手握著卷宋版的《忘憂清樂集》,一手執子,見老僕人領著林楠笙進來,臉上就露出了笑容,好像已經等候多時那樣,一指棋盤,說,黑子先行。

  整個下午,林楠笙都陪著顧慎言在雨聲中下圍棋,一盤接著一盤地廝殺,一直下到天近黃昏。顧慎言忽然把白子往棋缸裡一丟,站起來,對伺立一旁的老僕人說,你去找把傘,送送林教官。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進了屋子。

  林楠笙打著傘回到歌樂山的校場時身上已經濕透。第二天,胡主任派車把他拉到總部的督察室,一見面就說,昨天傍晚我一直在這裡等你。

  林楠笙說,我想那個老僕人會來向你彙報的。

  胡主任愣了愣,忽然一笑,說,你還發現了什麼?

  林楠笙早就發現,除了這幢小樓是個固定監視點外,在街口各設著一個流動觀察哨,雜貨鋪裡還隱蔽著幾名行動隊員。這是軍統最高級別的監控,在重慶一般只針對曾家岩五十號的八路軍辦事處。但是,他在想了想後,卻說,我相信他要走的話,沒有地方留得住他。

  胡主任沒說話,摘下眼鏡,用一塊手帕仔細地擦拭了很久。

  等到林楠笙再去顧慎言家裡,老僕人已經變得知趣,總會找個藉口離開,不是出去買菜,就是進屋裡收拾房間,留下兩個人獨處的空間。只是,師生倆同樣都閉口不談上海,也不談時勢與情報。他們就像兩個步入暮年的老者,林楠笙每次一來就與他坐在屋簷下或是院中的樹陰裡,常常對著棋盤一下就是大半天。有時候,林楠笙索性留下來吃晚飯,就像在當年的特訓班時。可是,只要一出這扇院門,他就會被一名便衣帶進對面的小樓,當著眾人的面,脫光身上所有的衣服,等他們把每一件都檢查完畢再穿上。然後,去到另一間屋裡,關上門,坐在一台答錄機前,把顧慎言說過的每一句話複述到磁帶上,同時也留下他對這些話的判斷與分析。

  有一天,林楠笙盯著棋盤忽然說,先生,如果你想離開這裡,我會在外面接應。

  顧慎言笑了,深吸一口雪茄後,在徐徐吐出的煙霧裡說,你要是幫我離開,你就背叛了党國。

  我不怕,我是個隨時會死的人。林楠笙也跟著笑了笑,抬頭看著顧慎言,說,有些事是我必須要做的。

  你不覺得這也是對你的一次甄別嗎?顧慎言的臉色一下變得冷峻,但在轉眼間就笑著一指對面小樓的視窗,又說,如果我猜得沒錯,那扇窗戶裡應該站著個會讀唇語的人,這會兒正用望遠鏡看著你的嘴。

  林楠笙不動聲色,只是執著地盯著他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一直看到他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再也不說一句話。

  兩個人在棋盤上的廝殺卻第一次變得驚心動魄。

  一九四三年的八月二十三日,五十四架日本飛機由武漢出發,對重慶進行了最後一次轟炸。等到那些俯衝而下的飛機扔完炸彈,在一片火光與濃煙中調頭離去時,老僕人發現顧慎言早已不見蹤影。

  傍晚時分,林楠笙被召到這座院子。一進門,胡主任已等在那裡。兩個人誰也沒開口,在幾名便衣的引領下,默默地把屋裡屋外勘查了一遍後,站在臺階上。

  胡主任看著林楠笙,說,他要是去了延安或是南京,我們倆都得完蛋。

  只怕他哪兒都不會去。林楠笙的眼睛始終盯在棋盤上擺的那副殘局。說著,拿起擱在椅子上的那本《忘憂清樂集》,翻到其中的一頁,對照著棋盤看了好—會兒後,扭頭對老僕人說,這套棋譜有三本,你去把另外兩本都找出來。

  老僕人不敢動,抬眼一直看著胡主任示意,才匆忙進屋。

  胡主任顯然不懂圍棋,更看不明白棋譜。他從林楠笙手裡接過那本《忘憂清樂集》,說,這是什麼?密碼的母本嗎?

  林楠笙眼睛看著棋盤裡那些黑白棋子,說,這應該是用棋譜簡單加密的莫爾斯碼。

  說著,他拉過椅子坐下,抓起一把黑子開始往局裡填子。

  兩天后的早上,除了那些殘垣斷壁,整個重慶已看不出絲毫被轟炸過的痕跡。林楠笙步行來到朝天門碼頭,擠在人群中往四下看了好—會兒,才調頭走進一家熱鬧的茶樓。

  在一間臨江的雅座裡,顧慎言穿著一件潔淨的白綢長衫,見到林楠笙進來,就微笑著翻起桌上的一個茶杯,往裡面倒上茶水後,從懷裡掏出一個小銀盒,打開,取出一顆藥丸,就著茶水吞服下去。然後,他撩起衣袖,看了眼腕上的手錶,說,我們大概有半個小時。

  林楠笙點了點頭,在他對面坐下。

  這時,顧慎言笑著又說,看來我還行,我還沒有老到要你幫我脫身。

  說著,他拿起擱在煙灰缸上的雪茄,愉快地吸了一口後,扭頭望向窗外的江面,就像在回顧他的一生那樣,笑容很快在他眼睛深處收斂。

  二十歲那年,顧慎言遠渡重洋去法國留學,在那裡加入了旅歐中國少年共產黨,回國後進人黃埔軍校,曾參加過兩次東征與北伐。一九二七年清黨的時候,他在上海做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選擇——脫離中共,後來跟隨戴笠加入力行社。這些履歷都記錄在軍統局的檔案裡。沒有備案的是他在途經廣西時,去了南寧的監獄,看望了一個他不該看望的人。那個越南人是他留學法國時的同學,曾用名:阮愛國、李端、胡光、秋翁,現在叫胡志明。顧慎言回到重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人把這個情報轉達了曾家岩五十號。戴老闆為此勃然大怒,在辦公室裡當面第一次斥責他說,你這是背叛党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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