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文學 > 男人底線 | 上頁 下頁 |
二 |
|
一起上街,魏海烽覺得自己特傻——雖然劉冬兒並不要他買什麼,但是沒一會兒工夫,他手上就替她提了一件外套、一雙靴子,還有一身套裝。魏海烽汗如雨下,劉冬兒蓬勃旺盛的購物欲使他的身心遭到雙重打擊。雖然劉冬兒跟他毫無關係,他從來沒想到要和劉冬兒怎麼樣,但他還是有點難過——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失敗,失敗得不如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大學生。劉冬兒居然買了兩條同一樣式只是花色略有差別的披肩,她的理由是:「都買了吧,免得以後想起來後悔。」她這樣隨心所欲,想要什麼就買什麼的勁兒,讓魏海烽覺得自己活得很委屈。他不是一個看重物質的人,但是他討厭自己現在的這種狀態,一個沒有錢又沒有權而且也看不出有什麼前途的男人,在家裡,連老婆都看不起,話裡話外的意思總是圍繞著自己嫁給他這麼一個窩囊廢,沒指望了,只好把希望寄託在代身上。 陶愛華說的代就是魏陶,但陶愛華教育魏陶的方式比較特別,並不採取正面引導,而是習慣使用反面教材,她以為這樣做,能一石二鳥一箭雙雕,既達到教育兒子的目的,又起到鞭策丈夫的作用。比如魏陶小時候,練毛筆字,海烽湊趣,過去寫了四個字——「淡泊名利」,兒子問什麼意思,還沒等海烽解釋,陶愛華在一邊就已經「哼」了一聲,接著就聽見她淡淡地說:「像你爸這樣,見人家有名有利有房有車自己啥都沒有還不著急,這就叫淡泊名利。」 魏海烽忍一口氣,不接老婆的話茬,自顧自對兒子說:「淡泊名利是一種很高尚的品質。」 陶愛華冷笑,她故意大幅度起身,一面收毛衣針,一面順手甩過去一句更重的話:「對,就是常言說的『死豬不怕開水燙』。」魏海烽被噎得眼淚差點出來。陶愛華中專畢業,雖然沒有念過多少書,但「痛打落水狗」的能力並不比念過書的人差。有一陣,魏海烽簡直怕她開口,只要她一張嘴,那飛出來的話,就像劈手扇過來的耳光,左右開弓,劈裡啪啦,帶著速度和爆發力,直奔海烽面門而來。俗話說,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但陶愛華認為,罵人就要揭短,打人就要打臉,否則就失去了打和罵的意義。 魏海烽最開始也是奮起還擊的,但很快就徹底放棄了——「好男不跟女鬥」。在家庭戰鬥的不斷實踐中,魏海烽終於明白,女人之所以跟男人「鬥」,是因為她覺得她跟了你委屈,如果一個男人沒有能力從根本上解決這一問題,那麼他就不要跟她「鬥」,唯有不鬥,才能勉強維持體面和自尊。「鬥」是沒有好結果的,窮急餓吵,發展才是硬道理,如果家庭經濟始終徘徊在溫飽的邊緣,那麼只能越鬥越窮,越窮越鬥,鬥來鬥去,男人的臉就徹底鬥沒了——你看哪個有能耐的男人天天窩在家裡和女人吵?女人巴結他們還來不及呢。 終於劉冬兒購物告一段落,招呼魏海烽一起進星巴克坐坐。魏海烽左右手都被購物袋占滿了,但他仍然用嘴堅持,一定要由他來請。劉冬兒斜斜地看了他一眼,算是應允了,仿佛讓魏海烽買單是對他的獎賞似的。海烽接過這一眼,忽然身上就冒出汗來,他覺得自己這個年紀,還像個雜役似的,跟在劉冬兒屁股後面,大包小包的進星巴克,確實太不著調了。 兩個人找地方坐下。劉冬兒很體恤地要了最便宜的紅茶,可以免費續杯的那種。海烽得了小姐的指令去排隊。前前後後,都是成雙成對的紅男綠女,鶯鶯燕燕卿卿我我,要奶茶,要卡布其諾,要藍山;輪到魏海烽了,他說兩杯紅茶。售貨員重複:「兩杯紅茶?」用的是疑問句,很顯然認為他要得太少了,他趕緊補充,再加一盒點心。售貨員讓他在花花綠綠的點心中挑一款,他拿不定主意,索性要了兩款——共計97元! 魏海烽想如果陶愛華知道他花了97元,就喝了兩杯袋泡茶吃了兩片小餅乾加兩塊指甲蓋大的蛋糕,一定要和他大鬧一場。不過這個念頭只一閃,就被魏海烽趕跑了。97元,他還是花得起的,而且他覺得也應該自己花,他是男人,他覺得這是他的義務。要他跟一個女人AA制,他張不開口。他還沒落魄到那個程度。如果他真落魄到這個程度,他就不會跟女人出去。 劉冬兒仿佛很冷似的,用兩隻手捧著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邊喝邊從杯子上面抬起眼看魏海烽,對魏海烽說:「王老師常常跟我說起你。」王老師就是王友善,十六年前,王友善是魏海烽的研究生導師。 魏海烽笑笑,說:「不會吧?說我什麼?」 劉冬兒拿眼挖他一下,故意賣個關子:「求求我。」 魏海烽本來想說:「你不想說算了。」但是話到嘴邊,還是給生生咽下去,他不想和劉冬兒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的,有打情罵俏的嫌疑。既然不打算跟人家怎麼樣,何必要痛快嘴呢?反正明天峰會就結束了,沒必要節外生枝。這麼一想,魏海烽就大度地說:「王老師是不是罵我了?」 劉冬兒「嗤」的一笑,說:「你倒有自知之明。我問你,如果不是王老師親自給你打電話,你是不是就不來了?你譜兒還真大。」 魏海烽一愣,沒想到劉冬兒這個時候會說這個,他一時還真接不上話。本來像這種青田道路發展國際峰會,魏海烽是絕不會來的——他知道那些人沖著的是什麼,有幾個是沖他?還不是沖他的位子?雖然他的位子在交通廳就那麼回事兒,但在外面看來,開個研討會,弄個學術交流,把他請去也算是和政府有了關係。有了他這個關係,主辦方就可以跟不明就裡的與會代表要錢要贊助。大家都是沖著「政府」的面子花錢捧場,尤其是那些與會代表,多數是行業晚輩,特別渴望靠近政府,他們總是把靠近政府理解為靠近政府裡的某一個位子。 魏海峰不是不知道這一點,他之所以不愛拋頭露臉,就是因為他覺得沒意思。有什麼意思呢?就是認識了,遞了名片,又怎麼樣?他對別人的利用價值幾乎為零。雖然人和人的交往並不只是利用和相互利用的關係,但男人和男人之間,有的時候,就是這麼殘酷。他請了你,下次他有事找你,你要是辦不了,你就對不起他了——當然,假如魏海烽不那麼敏感,或者自尊程度稍微低一點,也是無所謂的:你請我去,我就去;你說我是交通廳的實權派,我就微笑;你說我是道路權威,我就說哪裡哪裡;你拉我充門面,我就給你裝裝門面。在各種場合混個臉熟,你好我好大家好,又不違法亂紀,有什麼關係呢?何必那麼認真?但魏海烽不是這樣的男人,如果他是這樣的男人,他就跟劉冬兒順水推舟將計就計了,反正是你主動追的我,我又沒有騙你。 劉冬兒見魏海烽臉上的表情倏忽間濤走雲飛,趕緊往回找補:「行了,王老師沒說你什麼,就說你還是那麼傲。」 魏海烽也感到剛才自己有些失態,他調整情緒,對劉冬兒笑笑:「是嗎?王老師還批評我什麼了?」 劉冬兒歪著腦袋想想,說:「王老師說,在他所有的學生裡,他最看重的就是你。」 魏海烽眼睛有些濕潤。這麼多年了,只有他的導師知道他。 王友善是一個好老頭,雖然一輩子待在大學裡,但並不是一個迂腐的書呆子。他挑選弟子的標準很奇怪,屬於那種看上去毫無章法,但仔細一琢磨,又覺得蠻有道理的那種。當年,在魏海烽和趙通達之間,他選了魏海烽,而魏海烽在總分上還比趙通達少兩分。系裡問他為什麼,他說我就喜歡帶分數低的學生,壓力小,考得太好的學生我帶不來,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呀。 大家哈哈一笑,笑過之後,趙通達就歸了系主任帶。但私下裡,大家都認為魏海烽應該比趙通達更有前途。哪裡想到,彈指一揮間,現在的趙通達似乎混得比魏海烽要好很多,至少在同學們老師們的眼裡,是這樣的。甚至有老師說,王老頭聰明一世,居然也看走眼一回。明擺著,現在的趙通達比魏海烽那強得可不是一星半點,交通廳基建處處長,副廳長許明亮跟前的紅人,廳長周山川說話就要退了,最多再熬一年,許明亮就可以直接從副廳長位置上扶正,只要許明亮接班,趙通達就肯定能提為副廳長,到時候就是他魏海烽的頂頭上司。 魏海烽只要一想到這一層,就不舒服。他並不擔心趙通達,他擔心自己。他雖然和趙通達在一個宿舍裡住了七年,但喝過的啤酒不超過七瓶,他們之間雖然從沒有交惡,但也沒有交情。他相信即使趙通達有朝一日大權在握,雖不至於怎麼為難自己,甚至還可能給自己一點情理之中的照顧,但他魏海烽憑什麼要讓趙通達照顧呢?在趙通達手下討碗飯吃,雖說沒什麼,但他魏海烽斷然是不肯的。即使他肯,他那顆驕傲了四十年的心,也是不肯的。再說,在一個位置上原地踏步六年——即使沒有趙通達,即使趙通達一年以後做不成副廳長,他魏海烽也幹夠了,幹得夠夠的。他早就想走了,只是往哪裡走的問題,這不是小問題,而是何去何從的大問題。 魯迅先生說,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但對於魏海烽而言,是地上到處都是路,但因為每條路上,都擠滿了人,所以真正能輪到他魏海烽走的,並不多。海烽在心裡仔細分析過自己的優勢劣勢——雖然是碩士畢業,但現在到處是博士,碩士算什麼?去大學教書都不夠資格。搞研究,學問淺了;下海,專業廢了,他其實是沒有路的。他的痛苦,導師王友善看得清清楚楚,畢竟曾經是自己的得意弟子,所以老頭子一直在替魏海烽留著心。他知道魏海烽是一把鋒利的錐子,但他不會自己找一個布袋,當眾把布袋紮漏了,以顯示自己的鋒芒,魏海烽需要別人給他把布袋準備好了——他太驕傲。 其實,魏海烽並不知道,這次青田峰會,原本青田方面是打算邀請趙通達的,但趙通達的妻子宋雅琴得了癌,要動手術,去不了。這樣,王友善就給人家推薦了魏海烽。沒想到,等人家青田來請魏海烽,魏海烽還推三拖四地不去,弄得人家主辦方十分惱火,最後還是王老師親自給海烽打電話,雙方這才都下了臺階。 王老頭的這個電話打得很有水準。他既沒有拿導師的身份壓魏海烽,也沒有反過來求他,大家都是聰明人,一點就透,不必那麼累。魏海烽接到電話,導師頭一句就是:「海烽,你在交通廳做主任也做了有五六年了吧?步有什麼打算啊?」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