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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〇


  嬴柱與魏醜夫走在廊橋上,誰也不知道兩人是何時結交上的。

  嬴柱歎息道:「孤能做的都做了。唉,不知道太后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什麼始終不鬆口?」

  魏醜夫左右看了看,神秘地說:「君上有所不知,太后前些日子,寵信一個巫師。那巫師說……」

  嬴柱一驚道:「說什麼?」

  魏醜夫故作為難,看看嬴柱道:「臣不敢說。」

  嬴柱道:「可是與我有關?」

  魏醜夫點點頭。

  嬴柱道:「醜夫,你儘管大膽地說,縱然有詛咒誣陷之言,也是那巫師言說,與你無關。我還要多謝你告訴於我。」

  魏醜夫咬了咬牙,在嬴柱的耳邊迅速說了一句話,向著嬴柱惶恐行禮道:「君上勿怪,這等胡說八道,就當大風吹去了吧。」

  嬴柱臉色鐵青,牙咬得咯咯作響,從齒縫裡一字字進出話來:「多謝魏子轉告,大恩不言謝,必有後報。」

  承明殿中,嬴稷用力擊在幾案上,幾案上竟出現裂紋。

  嬴稷道:「你說什麼?」

  嬴柱委屈地紅了眼:「若不是魏子暗中相告,兒臣當真是到死都是個冤死鬼。那巫師竟然對祖母說,我無人君之相,若是為君,活不過一年。」

  嬴稷咬牙道:「妖人無禮,竟敢詛咒我兒!」

  嬴柱撲在嬴稷腳下哽咽道:「必是祖母聽信那巫師的話,所以才遲遲不立兒臣為太子。父王,你要為兒臣做主!」

  嬴稷扶起嬴柱,鐵青著臉道:「我兒放心,為父必當為我兒做主。」

  當夜,羋月身邊寵信的羅巫便失蹤了。

  次日,羋月叫來了嬴稷,道:「聽說,你把羅巫抓去了?」

  嬴稷跪在下首,表情平靜:「兒臣向母后請罪。」

  羋月冷冷道:「你有什麼罪?你是大王,我身邊的人,你想抓就抓,想拷問就拷問,你到底想怎麼樣?」

  嬴稷道:「兒臣這就放了羅巫。」

  羋月道:「你不用避重就輕,你不就是想拷問羅巫,到底是誰指使他說這樣的話嗎?不必問了,你直接來問我,我就是那個唯一可能支使他的人。你還想問出什麼人來,嗯?」

  嬴稷低頭道:「兒臣沒有這麼想,必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張。」

  羋月道:「是啊,都是別人的錯。你從小就是這樣,太有心思,私底下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真惹出事來,自然都由我這個老母親為你收拾。我老了,還能拿你怎麼樣?我怕等不到我閉眼,你就要收拾起自家兄弟來了吧!」

  嬴稷伏地道:「母后多慮了。」

  羋月看著嬴稷一臉的敷衍,怒從心頭起,冷笑道:「我是不能拿你怎麼辦,可我要辦別人,還是容易得很。來人,擬旨,讓安國君出趙國為質!」

  嬴稷慌了,膝行上前抱住羋月手臂道:「母后,母后息怒,都是兒臣的錯,母后要罰就罰兒臣。此事與子柱並無關係,母后何必遷怒于孩子!」

  羋月傷心道:「人這輩子,只知道為子女操心費力,我是這樣對你,你也這樣對你的兒子,這並沒有錯。可你為了你的兒子,就忍心傷自己的母親,傷自己的兄弟,你也太過了。」

  嬴稷道:「母后,兒臣沒有想過違逆母后,也沒有想過傷及芾弟、悝弟。只是母后,兒臣已經年老,兒臣想不通,母后為何不肯立子柱為太子,如今朝臣們都在議論紛紛……」

  羋月厲聲道:「議論什麼?我是賞罰不公還是處事不決了?王家之事,有什麼輪得到他們議論的?你的心思放正些,你是秦王,不要這麼婆婆媽媽的,滿腦子只有那個王座,鬼鬼祟祟來探聽我宮內的事。你以為一個巫師就能夠左右我的心思?你以為芾兒、悝兒會用這種下作手段謀求大位?我看不上你那個兒子,就是因為他眼睛裡沒有社稷、沒有天下,只會弄這種後宮的妾婦之術,滿腦子的旁門左道。我如何放心把江山交給他,把一統天下的大業交給他?」

  嬴稷被她一句說中心思,低頭道:「母后,兒臣知錯了!」

  羋月斥道:「你以為我不立太子,是和你一樣,懷著私心嗎?我告訴你,是因為你那個兒子,我不放心。我不怕我一閉眼,子芾、子悝就要跟我到地下,但怕我一生的心血會毀在你那個蠢兒子手中!這江山大位,要傳給有能力把它帶向輝煌的人。周武王封三千諸侯,個個都想著父傳子、子傳孫,可如今還剩下幾個?你扳扳手指頭,都數不滿兩隻手。魯國因何滅,齊國因何興,田氏因何代齊?自己去好好看看史書,好好反省!滾出去!」

  嬴稷羞憤交加,重重一磕頭,走了出去。

  承明殿,孤燈搖曳,人影幢幢。

  嬴稷陰沉著臉。

  王稽低聲道:「小臣出使魏國的時候,見到一位張祿先生,實乃國士也。他對臣說:『秦王之國危於累卵,得臣則安。然此事不可以書傳。』臣覺得他說得很在理,因此將他帶回秦國,大王可召他一見。他必能為大王分憂解愁。」

  嬴稷皺眉道:「聽起來似乎像個說客,哼,寡人不喜歡說客。」

  王稽奉上一卷竹簡道:「大王,這是此人的策論,請大王看看。」

  嬴稷不在意地接過竹簡,漫不經心地看著。

  看到一半,嬴稷微笑點頭道:「此人之言,倒是有些道理。好吧,容他一見。」

  張祿者,實魏人範雎化名也。

  他奉詔入宮,走下馬車,看著前方。

  夜晚,空落落的秦宮似一隻張開大口的怪獸,要把眼前的人一口吞噬。

  範雎有些腳軟,他扶了一下馬車的欄杆。

  王稽道:「張祿先生?」

  範雎定了定神,心中暗道:「範雎,不為五鼎食,便為五鼎烹,到了此刻,你還怕什麼,你還能有什麼退路嗎?」他袖中的拳頭握緊,昂起頭,面帶笑容,邁開大步,走進宮門。

  夜晚的秦宮一片寂靜,燈火幽幽,偶爾遠處遠來幾聲梆鼓。

  小內侍提著燈籠,在前面引道。範雎走在長巷,只聽得咚咚的腳步聲。

  離宮甬道旁,兩排內侍侍立,恭候嬴稷。

  小內侍引著範雎侍立門邊,範雎卻拂袖一笑,徑直走到甬道正中大搖大擺往前走。

  內侍連忙拉住範雎:「張祿先生,大王來了!」

  範雎佯裝左右張望,卻大聲叫道:「大王?秦國有大王嗎?秦國只有太后和穰侯,哪來的大王?」

  嬴稷走出來時,正聽到範雎的話,不禁怔住了。

  豎漆上前一步,呵斥道:「大膽,將這狂徒拿下!」

  嬴稷擺手道:「不得無禮。」向範雎拱手:「先生,請進!」

  範雎高傲地一笑,在嬴稷前面邁步入殿。

  嬴稷拱手問:「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範雎拱手:「唯,唯!」

  嬴稷略失望:「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範雎道:「唯,唯!」

  嬴稷臉色沉了下去,複問道:「先生是不願幸教寡人嗎?」

  范雎此時方道:「臣不是不願,而是不敢。」

  嬴稷微笑道:「先生害怕了?」

  範雎道:「臣羈旅之臣,交疏于王,而所言者皆是匡君之事,處人骨肉之間。臣知今日言之於前,就可能明日伏誅於後,然大王若信臣之方,死不足患,亡不足憂。三皇五帝,皆有死期,臣何足懼?」

  嬴稷聽到範雎說到「處人骨肉之間」時,眼神頓時淩厲,看向範雎的神情卻變得更恭敬了:「那先生不敢言的,是什麼?」

  範雎道:「伍子胥不容于楚,但能夠令吳國稱霸。若能令臣的主張得行,縱然如伍子胥一樣不得好死,亦是臣平生之幸。臣不怕死,怕的是臣死得沒有價值,讓天下人看到臣向大王盡忠而不得善終,因而賢士杜口裹足,不肯入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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