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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四


  公子蘭見壓下了昭雎,與靳尚交換了一個得意的眼神,一齊上前勸說楚王橫:「王兄,我們從郢都逃到陳地,住在這麼破舊的地方,朝不保夕,日夜驚懼,苦不堪言。強撐著這個虛架子,又是何必呢?秦兵不日將到,這個破城能抵擋得住嗎?到時候那些兇殘的兵士可無從分辨您是大王還是黔首,若是亂軍之中刀箭無眼,豈不冤枉?」

  楚王橫聽他語含威脅,明知他不懷好意,竟是不敢拒絕,只臉色慘白道:「你們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鄭袖劈頭斥道:「子橫一向優柔寡斷,只怕想上百年,也未有結果。既然戰不成,早早晚晚都是答應,還想什麼想?」

  楚王橫受迫不過,滿眼哀求地看看群臣,期待有人能夠為他解圍。只是此時能逃出來的群臣,不是鄭袖黨羽,便是畏她歷年手段的人,再者屈原被逐之事猶在眼前,人人皆知楚王橫不是個能頂事的主公,也都對他灰了心,此時此刻,自然不願意跳出來替他杠上鄭袖等人,當下皆回避著他的目光。

  鄭袖見楚王橫惶恐無助,眾臣俯首,不禁得意,當下發號施令道:「子蘭,你是令尹,起草好文案,請大王用印。靳尚,你升為左徒,與秦國議降。」

  她話音剛落,便聽得一個冰冷的聲音自外面傳來:「楚國危難之時,敢言降者,當以賣國之罪論處!」

  楚王橫正自絕望之時,聞聲頓時驚喜地跳了起來:「子歇——」

  眾人立刻看向外面,卻見黃歇一身戰甲,帶著一群衣甲破舊、猶帶血跡但氣勢昂然的兵士大步闖進,一直走到廳前,方才跪下道:「臣黃歇救駕來遲,還望大王恕罪。」

  楚王橫又驚又喜,情不自禁地站起來迎上去扶起黃歇。他激動得說話都有些結巴了:「子、子歇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

  鄭袖見狀,卻是又驚又怒:「大膽黃歇,竟敢披甲帶劍直入宮中,你這是要謀逆嗎?」

  黃歇冷冰冰道:「夫人要大王歸降,要讓楚國覆亡,有什麼樣的謀逆之罪比這個更大?」

  鄭袖大怒,連屈原都被她施計放逐,連楚王都要在她淫威下低頭,區區黃歇竟然敢對她無禮?當下擊案尖聲叫道:「大膽黃歇,你竟敢以下犯上。你敢對夫人我如此無禮,難道不怕大王回來要你闔族性命嗎?」

  黃歇冷冷道:「夫人等不到這天了。先王在秦國聽說夫人與令尹子蘭為迎秦人的嫁妝開了郢都城門,怒而殉國了。」

  鄭袖聞聽此言,頓時怔住了。半晌,才顫抖著伸手指向黃歇,尖叫道:「你、你說什麼,大王他……」

  黃歇冷冷道:「秦人要將先王遺體送回楚國安葬。夫人,您如今是個寡婦了,當摘了笄釵簪珥,下去換掉這紅衣豔妝才是。」

  鄭袖整個人都呆滯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黃歇一個眼色,楚王橫身邊兩名乖覺的宮女連忙將她扶下。

  鄭袖回過神來,尖叫掙扎道:「你們、你們敢對我無禮!來人,來人,你們是死人嗎……」

  鄭袖身邊原也有不少宮女內侍,本不應該讓她這麼輕易被楚王橫身邊的宮女挾走,只是她身邊的宮女內侍皆是知機之人,見那黃歇渾身殺氣進來,三兩句話便控制了局面,竟是無不膽寒,均縮成一團不敢吱聲。

  公子蘭看著鄭袖下去,不知所措地跟了兩步,下意識地叫了一聲:「母親——」

  靳尚見勢不妙,連忙叫道:「大王,我們當備靈堂,為先王大祭。」說著便要拉了公子蘭下去,準備召喚自己心腹之人前來相護。

  黃歇卻喝道:「慢著——」

  靳尚往後一縮,賠笑道:「子歇還有何事?」

  黃歇從自己身後護衛手中接過一個木匣,擲在靳尚面前,匣子裂開,滾了一地的珠寶。他冷笑道:「靳大夫走得太急,忘記把您府中的珠寶還有與秦國往來的書信帶走,我給您帶來了。」

  靳尚臉色大變,連忙擺手否認:「沒沒沒,這些不是我的……」

  黃歇繼續將一疊木牘扔到靳尚面前,冷冷道:「何必客氣呢?您受了秦人的賄賂,遊說先王入秦,以至於先王被秦人扣押,讓秦人長驅直入。您又欺哄公子蘭和鄭袖夫人,讓他們以為秦人會助他們奪位,甚至不惜假傳令諭,為秦人一路打開城門,以至於郢都被破。這些信裡還提到,您與秦人商議好,哄了大王投降,獻上楚國,秦人就會授你上爵,賜你封地……」

  靳尚已經癱坐在地,渾身冷汗說不出話來:「你你你……」

  黃歇沒有理他,轉向楚王橫道:「臣請大王下旨,將賣國通敵的靳尚當殿處死!」

  楚王橫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靳尚忽然蹦了起來,尖叫道:「黃歇你竟敢要脅大王,來人,來人,將帶劍擅闖朝堂的黃歇——」他才一張口,黃歇忽然拔劍,一劍刺中他心窩。

  靳尚撲倒在地,斷斷續續地說完最後兩個字:「拿……下……」這才咽氣。他的腦袋就倒在公子蘭的膝蓋邊,卻是雙目圓睜,死不瞑目,身上鮮血蜿蜒著流了一地。

  公子蘭看著面前的頭顱,短促地「啊」了一聲,雙手向後撐地,膝行退了幾步,嚇得顫抖不已。那鮮血沾染了他的膝蓋、手掌,一股腥惡之氣撲面而來,只覺得雙手黏滯,那血氣似要自他手掌滲入骨髓中去。

  黃歇收劍,吹了吹劍鋒上的血,冷冷地看著公子蘭道:「公子蘭身體欠佳,看來不適合再擔任令尹一職。大王,您說是嗎?」

  楚王橫看著羋蘭,恐懼中交織著興奮,顫抖著聲音道:「子蘭,你是不是要向寡人請辭——」

  公子蘭已經渾身哆嗦,他雖然一向驕橫,但也不過是恃著楚王槐和鄭袖寵愛,若遇上事情,還有靳尚出謀劃策作助力。如今看到黃歇一來就押下鄭袖,殺了靳尚,早已經嚇得魂飛魄散,腦袋糊成一團,見黃歇朝著他一瞪眼,頓時嚇得險些尿了出來,只應得一聲:「是,是——」

  黃歇立刻拄劍跪下,對楚王橫道:「請大王下旨,有再敢與秦人言降者,殺無赦。」

  楚王橫一把抓住黃歇的臂膀,站了起來,亢奮道:「有再敢與秦人言降者,殺無赦!」

  庭院中所有的將士一齊跪下道:「大王英明!大王英明!」

  楚王橫看著眼前所有伏倒的頭顱,聽著山呼「大王英明」,因生性懦弱而長期以來備受鉗制的這個君王,此刻才終於有了身為一國之君的驕傲。

  群臣散去,內室中唯黃歇與楚王橫對坐。

  楚王橫身體前傾,緊張地問道:「子歇,寡人當如何處置子蘭?」

  黃歇神情冰冷:「大王仁厚,當恩養公子蘭,令其閉門讀書。」

  楚王橫怔了怔:「就『閉門讀書』?那讀到什麼時候?」

  黃歇意味深長道:「做學問是一輩子的事情,公子蘭喜歡鑽研學問,就讓他閉門讀書一輩子吧。」

  楚王橫懂了,又問:「那鄭袖夫人呢……」

  黃歇微帶厭倦:「大王也說了,鄭袖不過是夫人而已,又不是王后。如今先王已去,她自當為先王素服戴孝。待先王入陵以後,再為先王終生守陵。」楚王橫頓時松了一口氣:「如此,大善。」看到黃歇會意的眼神,有些心慌地解釋著:「寡人知道應該處置他們……可寡人怕,怕別人說先王屍骨未寒就……後世之人未必知道他們之惡,人人都只會同情敗落之人……」

  黃歇輕歎一聲,抬手阻止楚王橫再說下去,冷冷道:「大王,如果連今世都不得自主,哪裡還管得了後世?」

  楚王橫臉一紅,拱手道:「子歇說得是,寡人之前就是顧忌太多……」

  黃歇看著眼前懦弱又好虛名的君王,想起郢都之滅,想起屈原投江,想起一路行來,所見的民生之哀,忽然覺得極度疲憊。他抬起手,已經不想再聽他繼續解釋下去:「大王生性仁厚,是臣下之福。臣明白,所以為惡的當是奸臣靳尚,鄭袖夫人和公子蘭不過是受了蒙蔽,令夫人靜養、公子讀書便罷了。」

  楚王橫頓時放了心,看著黃歇充滿希望地問:「子歇,你來了,寡人就有了主心骨。你說,既不能降,又無力戰,如今這楚國應該如何?」

  黃歇道:「降是萬不能降的,我們只能以戰促和。」

  楚王橫一怔:「以戰促和?」

  黃歇道:「楚國八百年王業、五千里山河,秦人只不過是打我們一個猝不及防,才使得人心渙散,潰不成軍。若是大王堅定信念,收拾人心,便是擊退秦人,收復郢都,亦不是不可能的。」

  楚王橫一路逃亡,心膽俱喪,能夠偏安一隅便是萬幸,聽黃歇說到擊退秦人收復郢都,不由得精神一振:「子歇,我們真的能夠回郢都嗎?」

  黃歇見他心心念念,只在「回到郢都」,心中暗歎,口中卻道:「只有將秦人打痛,讓秦人知道,滅楚付出的代價太高,才能夠使他們為了減少損失與我們談判。大王別忘記了,秦人不止我們一個對手,他們背後還有三晉和齊燕五國,如果楚國之戰拖長了時日,兵力都陷在楚國的話,那其他五國未必不會在背後伸手……」

  楚王橫自郢都逃出,但見兵敗如山倒的情況,早已嚇得鬥志全消,若不是靳尚、公子蘭等人逼他投降,令他作犧牲品而使他們自己得利,他也不會拼命抵抗。如果秦人略施好處,他也想一降了事。如今聽得黃歇分析,頓時又信心大增:「子歇說得是。」

  黃歇道:「大王放心,萬事都交給臣吧。」

  楚王橫不斷點頭:「是,是,子歇。寡人不倚仗你,還能倚仗誰呢?」

  秦人攻楚,楚兵潰敗,楚王橫拜黃歇為令尹,封春申君,重整兵馬,再抵秦軍攻擊。

  黃歇一身玄衣,戴七旒冕冠,佩劍走過陳地新宮長廊,兩邊的侍從紛紛行禮:「君上。」

  黃歇目不斜視,走進他所居的書房中,推窗而望,但見長天一色,心中感慨萬端。

  夫子,您要我做申包胥,我沒有秦廷可哭,沒有救兵可搬。我只能自己做楚國的救兵,我只能憑自己的雙手,去匡扶這危亡的河山。弓在弦上,不得不發,我不能夠容忍任何蠹蟲擋在我的面前。我要把一切掌控在我的手心,絕不會再讓他們用對付夫子的手段對付我。將士衝鋒在前,就不允許背後射來的暗箭。臣道能守就守,不能守也只能以社稷為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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