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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五


  黃歇也是一怔:「太子,您還沒有休息?」

  太子橫點頭:「我睡不著。子歇,我聽到秦箏之聲,這麼晚了,是誰在彈奏?」

  黃歇道:「好像是秦人那邊,不知道是誰在彈奏。」

  太子橫駐足歎道:「這秦箏殺氣甚重啊!子歇,這次黃棘會盟以後,我就要正式入秦國為質了……我,很是憂慮。」

  黃歇勸慰道:「太子放心,我會陪太子一起去的。」

  太子橫臉色鬱鬱:「如果沒有你的話,我簡直不知道有沒有勇氣前往秦國。接下來,就是子蘭要娶秦國的公主了吧。」

  黃歇知道他的憂慮,勸道:「太子,王位不是靠鬼蜮伎倆能夠得到的,沒有實力掌握這一切的人,縱然得到,也會失去。就像……秦國的王位之爭一樣。」

  太子橫道:「我不知道這位秦國太后,在我和子蘭之間,會選擇支持誰?與子蘭相比,我能夠倚仗的,只有你,子歇。」

  黃歇搖頭道:「不,你唯一倚仗的應該是你自己,因為你是楚國的太子。而我……」他看著遠方,「我只希望這次去咸陽,能夠完成畢生所願。」

  一夜歌舞,所有的人都在沉醉中,皆未起身。

  天濛濛亮的時候,草上的露珠泛著微光,羋月獨自走在後院,踩著晨露,天地間似乎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從一頭走到另一頭,又轉回頭繼續走。黃歇從另一頭走出來,看到了羋月。羋月似乎也有感應,轉頭,看到了黃歇。

  羋月道:「子歇——」

  黃歇脫口道:「皎皎——」旋即苦笑一聲,「我現在該稱你為太后了嗎?」

  羋月搖了搖頭:「你在我面前,任何時候,都可以稱我為皎皎。」

  兩人沉默片刻,羋月又道:「聽說,你這次會和太子橫一起入秦,對嗎?」

  黃歇道:「是。」

  天色漸亮,遠處的喧鬧聲漸漸傳來。

  羋月看著黃歇道:「好,我在咸陽等你。」

  黃棘會盟已畢,楚國人馬歸國,秦國人馬也向咸陽進發。

  唯有楚國公主羋瑤,沒有隨著楚人回去,如今她已經是秦王后,要隨著秦人回咸陽。她坐在馬車上,走過山山水水,終於進入咸陽城。

  下了馬車,看著巍峨的秦宮,羋瑤忍不住頓住腳步,不敢邁出。

  嬴稷走過來,伸出手道:「走吧。」

  羋瑤慌亂的心頓時安定了下來,她怯生生地伸出手去,握住嬴稷的手。

  嬴稷拉著羋瑤,走進重重秦宮,一直走到為新婚所備的清涼殿,便見一個少婦打扮的十幾歲女子率一群宮女迎上來,笑道:「妾身參見大王,參見王后。」羋瑤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嬴稷,嬴稷介紹道:「這是唐八子。」

  羋瑤一怔,勉強露出微笑:「唐妹妹好,快請起。」

  唐八子,即唐姑梁之女唐棣,已經在數月前進宮,被封為八子,這些日子在秦宮早已經執掌宮中事務,於行事上十分幹練。

  與羋瑤的羞怯相比,她顯得格外幹練爽利,甚至在羋瑤的眼中,有一些幹練過頭,讓她感到有些壓力。但見唐棣站起來笑道:「天氣快熱起來了,這清涼殿就是先王娶楚國王後的地方。妾身聽說王后要來,早兩個月就開始收拾,王后看著哪裡還有什麼缺失,只管跟我說。」

  羋瑤蒼白著臉,不知所措,但聽得嬴稷用一種十分熟悉和親昵的口氣對唐棣道:「知道你能幹,王后這裡就交給你了。母后那邊準備得如何了?」

  唐棣笑道:「母后那裡哪敢疏失呢,大王儘管放心好了。」

  看著唐棣和嬴稷相處的默契和熟稔,羋瑤只覺得心裡更加慌亂無措了,但見唐棣極為幹練地佈置了清涼殿中的一切,對著嬴稷微微一笑道:「大王與王后新婚燕爾,妾身就不打擾了,就此告退。」

  嬴稷看著唐棣的背影,悵然若失。

  他很小的時候,便已經認識唐棣,甚至在周圍人半開玩笑的話語中,聽說過唐棣將來是要嫁給他的。只是後來他為質燕國,自然不再想起此事。

  後來他自燕國回秦,爭奪王位,危機四伏時,躲在唐棣家中,是唐棣的父親唐姑梁一力相助,他才躲過暗殺,躲過追捕,直至登上大位。

  他自出生以來,便與母親形影不離,只有那段時間,是母親要引開那些追殺之人,不得已與他分手。那時候他心中充滿了悽惶和害怕,如果沒有唐棣在他身邊相伴,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度過那些驚濤駭浪的日日月月。

  他只道自己登基之後,便可與唐棣一生一世在一起,只可惜,他是秦王,婚姻之事不能自主。為了退五國之兵,母親安排他迎娶楚國公主,而唐棣,只能是他後宮的一名妃子。唐棣依舊如過去那樣,無怨無悔,依舊那樣熱情地笑著,她接受了這樣的命運,甚至擔心他為難,不肯接受高位分的夫人之位元,而寧願屈居八子之階。甚至在他迎娶楚國公主的婚禮上,唐棣依舊操辦著宮中事務,一點一滴用心做到盡善盡美,要讓新王后無半分不適。

  唐棣退出,他的視線緊跟她的背影,好一會兒,才收回來。

  羋瑤看著他的眼神,心碎神失,卻只能依舊笑意盈盈。在楚宮的日子,讓她懂得了,如果你想讓別人喜歡你,就一定要一直保持著快樂和感恩。沒有人會喜歡一個滿腹怨氣、委委屈屈的人。

  唐棣走出清涼殿,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傅姆看到她的神情不由得心疼,為她抱不平道:「夫人,這王后來了,怕是以後又不得安寧了。唉,您和大王青梅竹馬,現在忽然插進這麼一個人來壓到您頭上,真是!夫人也太過謙讓,以鉅子的功勞,您完全可以有更高的位分,您自己為什麼挑中這麼一個低階的八子?」

  唐棣冷哼一聲道:「閉嘴。」

  傅姆嚇了一跳,忙俯首道:「奴婢該死。」

  唐棣冷冷一笑:「鴻鵠之志,燕雀安知?」言罷,拂袖往前,見侍女們都要跟上,制止道:「罷了,我一個人走走,你們不必跟從。」

  傅姆有些不安,唐棣冷笑:「便當真有什麼事情發生,就憑你們,也護不住我。」

  傅姆知她性子,訥訥不敢言,只得率人退下。

  唐棣獨自一人在曲廊上走著,看向天邊飛雲、浩然長空,心潮起伏。

  她本是墨家之女,自記事起,父親便是鉅子了。她從小如墨家所有的弟子一樣,受墨家學術之教,習文才武藝,受嚴苛的訓練,她懂得搏擊、暗器、機關、制械等事,甚至是諸般潛伏暗殺、藏影匿形之術。自十三歲起,她便束髮與同門行走列國,鋤強扶弱。

  墨家本就崇尚簡樸,胼手胝足不以為苦,她自幼著粗衣,吃糲食,每天堅持六個時辰以上的訓練。她一直認為,自己和墨家的其他弟子沒有什麼不同,或許不能像她的父親一樣成為鉅子,可她自信一定能夠成為墨家重要的長老。在遇到嬴稷之前,她從來未曾想過,她的生命可能會有另一個轉折。

  第一次見到嬴稷的時候,她很好奇,她的生命裡從來沒見過如此白白嫩嫩、柔軟富貴的小孩子,他像她吃過的最香甜最柔軟的糕點,讓人見了就不禁感覺軟軟的、甜甜的。父親讓她來陪他,讓她換上女孩子的衣服,可她的衣服還是不及他的那樣柔軟絲滑,她的手掌遠不如他的那樣柔嫩光滑。她喜歡和他玩,因為只有和他玩的時候,她才會如跌進甜糕堆中一樣,盡是柔軟和香甜的感覺。

  然後她進宮了,見到了她的姑母唐夫人,見到了大王,見到了羋八子。這種如同放假般悠閒的時光過了一段以後,她又出了宮,回復到墨家弟子往常的艱苦訓練之中。

  她在艱苦的訓練之餘,會想到他;在奔走列國執行任務的時候,會想到他。聽說他在大王去世之後,被送到燕國為人質,她心裡是惋惜不平的,他那樣白嫩柔軟的孩子,本來就應該是一生被供在錦繡堆中的,竟也淪落到去吃這樣的苦頭。只可惜,她沒有辦法去燕國救他,去幫他,就算能離開咸陽,也是率著墨家弟子去執行任務,來去匆匆。墨家弟子以身許義,是最忌以私害公的,如果她敢私自去燕國,那麼她就不配做墨家弟子了。所以這樣的念頭,只在她腦海中偶爾閃過,畢竟,她對他的感情還遠不及她對墨家的。

  後來,他回來了,父親讓她跟著他,貼身保護他。她與他同行同宿,同飲同食,幾番在危難中,以身相護。她曾經為他受傷,看到他撫著她的傷口淚水漣漣,她並沒有覺得自己的傷痛有什麼了不起,倒是覺得他依舊如往日一樣,還是她的柔軟甜糕。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她只當作是生命中偷來的放鬆和快樂。

  可是有一天,父親嚴肅地告訴她,她要成為嬴稷的妃子,從此以後,這一生一世,都只能做一件事,就是陪伴著他。她如五雷轟頂,一時失去了所有的知覺和反應。

  她知道自己是女兒身,但她從來沒有想過,這會讓她的生命和其他的同門有所不同,可是這一天,天地完全傾覆了。她是悲憤的,既然註定她不能飛翔,為什麼要讓她從小到大,以為自己能夠飛翔?她已經養成了鷹的心性,如何能夠讓她折翼歸於雀巢?

  可是父親從來不曾將她看成一個女兒,甚至如今也不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與她對談。他說,此刻的他,是以鉅子的身份,與墨家最出色,甚至是最能夠改變墨家命運的弟子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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