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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〇


  羋月冷冷道:「跟你同一個母親生的,才是你的兄弟。他們從來都不是你的兄弟。」

  嬴稷欲解釋:「可……」

  羋月已經截斷了他,直視他的眼睛,一字字地告訴他:「你父親有很多女人,這些女人生了許多兒子,可他們,與你唯一的關係,只是天敵。」

  嬴稷依舊不明白:「天敵?」

  羋月肅然:「不錯,天敵,天生的敵人。一個國家只有一個國君,能夠繼承國君之位的只有一個人。圍繞著這個位子搏殺的,都是天敵。」

  嬴稷只覺得內心矛盾交織,這三年來,他從一個天真少年,成長為一個初知政治的君王。他將羋月這話,在心裡咀嚼了許久,才痛苦道:「可是像父王和樗裡子那樣,不也很好嗎?」

  羋月看著嬴稷,對他說:「那是君臣,首先要為臣者安於為臣。這樣的兄弟,我已經給你留好了。唐夫人之子公子奐,屈媵人之子公子池,他們已經臣服於你,並為你在征伐季君之亂中立下過功勞。你能夠有這樣幾個臣下兄弟,足夠了。我不是沒有給過他們機會。三年了,三年之中我無數次派人去勸說他們放下武器,入朝來歸,可他們拒絕了。這三年裡他們為了自己的私欲,窮兵黷武,令得我大秦內亂不止,法度廢弛,農田荒蕪,將士們沒有倒在抗拒外敵的國戰中,卻倒在權貴們操縱的私鬥中,這是他們的大罪!」她的聲音陡然尖厲起來,「一個人必須要為他們的決定付出代價!如果只要出身高貴就可以免罪,那還要秦法何用?」

  嬴稷看著羋月,猶豫片刻,心中天平還是倒向了母親,躊躇道:「可是母后這樣殺了他們,只怕天下人會議論紛紛,說母后不仁。」

  羋月冷笑道:「天下人要圍攻秦國,還欠理由嗎?任何事、任何人都可以成為理由,若要避免成為他們的藉口而畏首畏尾,自縛手腳,我還敢執政秦國嗎?」

  嬴稷垂下頭,試圖作最後的努力:「難道真的不能饒了他們嗎?」

  羋月握住嬴稷的手,毅然道:「子稷,我希望你記得,在你每天上朝的那個位置上,我曾經冒死闖進來,為的就是能夠和你一起去燕國,否則的話,你我都活不到今天;在那個位置上,惠後曾經把你的人頭遞給我要我打開,若不是我早早安排了替身,你今天就不能站在這裡為那些想殺你的人求情。還有,你可記得當日在承明殿,武王蕩闖宮要殺你,逼得你父王早死;就在那宮門外,我亦險些死于公子華的暗殺之下。王位之爭,你死我活,並無情面可留。」

  嬴稷手微微顫抖,終於道:「是。」

  羋月冷冷道:「其實,他們何嘗不知道,這些人謀逆,必死無疑。可是他們慣常的做法,卻是極虛偽、矯情的,說什麼『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所以表面上裝仁慈,暗中不是讓他們死於亂軍之中,就是下毒裝成病故,甚至是無聲無息地消失。你真以為,他們還能活下來?」

  嬴稷猶豫一下,還是道:「可是……總比現在這樣好,這樣會讓母后招致不必要的駡名和惡聲啊。」

  羋月冷冷地道:「我不在乎。我要讓天下人看到,我用國法殺他們,名正言順,以儆效尤。我也要讓天下人看到,我素來直道而行,言出法隨,一切都展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必矯情偽飾。」

  嬴稷卻脫口而出:「那義渠君呢?」

  此時大軍得勝歸來,義渠王亦回到咸陽,昨日已經入宮與羋月團聚,見羋月下朝,正欲進來,聽說大王亦在,便準備離開,卻恰好聽到了嬴稷的話,腳步一頓,停在那兒傾聽。

  羋月下意識地瞄了一眼室外,對嬴稷長歎道:「你果然問出來了。」

  嬴稷道:「兒臣想問,這件事,母后也會攤開來說嗎?」

  羋月定了定心,冷硬著臉:「沒有什麼不好說的,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俗話說,食色性也。當年你父王原配的魏王后死了,他照樣再娶。你的阿姊在燕國,也有她自己喜歡的男人。他鰥我寡,年貌相當,情投意合,天倫禮法都不禁我們這樣的人在一起,有什麼好奇怪的。」

  嬴稷看到母親這樣坦然的樣子,一肚子質問的話,倒被噎得無法出口,只是終究意氣難平:「可、可父王呢?」

  羋月看著嬴稷,道:「你父王的墓中,葬著魏王后,葬著庸夫人,葬著許多死去的妃子,他就算死了也並不孤獨。可我還活著,活著,就斷不了食色人欲。」

  嬴稷囁嚅:「可你有沒有想過我,那些人指指點點……」

  羋月臉色已經轉為慍怒:「你是一國之君,誰敢指指點點,就把他的手指砍了。」

  嬴稷道:「可、可我難道能把天下人的手指都砍了嗎?」

  羋月冷笑一聲道:「天下人為生存衣食在掙扎,誰會吃飽了撐著管別家誰有吃飯晚上跟誰睡覺?」

  嬴稷被擋回來兩次,只覺得心頭淤堵,不由得扭過頭去,站起來想離開。羋月卻拉住他,道:「子稷,過來,到母親身邊坐下來。」

  嬴稷氣鼓鼓地走過去,想了想,還是坐了下來。

  羋月端詳著嬴稷的臉道:「我的子稷長大了。」

  見她眼光灼灼,嬴稷覺得有些彆扭,轉過頭去。

  羋月倒笑了,拉起嬴稷的手:「下次我帶你去草原,看看世間萬物生長的情況,你就會明白了。」

  嬴稷有些疑惑:「明白什麼?」

  羋月笑道:「母獸生下小獸,在小獸還未能夠自己捕食之前,帶著它形影不離,等到小獸長大了,就要把它趕開,讓它自己去覓食,讓它自己去求偶。這是天生萬物生生不息的道理。子稷,你小的時候,母親不放心你,和你寸步不離。為了你我頂撞了你父王,為了你我要帶著你離開秦宮,為了你我隨你千里迢迢到燕國去,那都是母親對自己孩子的愛,可那是在你沒長大以前。陰陽相配乃是天地之間的道理,子稷長大了,應該是時候為你娶妻了。」不動聲色中,她已經轉換了話題。

  嬴稷聞言漲紅了臉,叫道:「母親——」

  羋月道:「我為你許下的王后,是楚國的公主,接下來我與楚國黃棘會盟之時,就讓你們成親。在此之前,我會先為你納一名妃子,就是墨家鉅子唐姑梁的女兒唐棣,那是你父王在世時,與鉅子訂的約定。」

  嬴稷臉一紅:「阿棣……」他想起幼年時見過的那個頗有英氣的小姑娘,又想到三年前的王位之爭,羋月用替身代他去了軍營,把他交到墨門,唐姑梁為了保密,再加上婚姻之約,便讓女兒唐棣與他住在一起貼身服侍保護。那時候,兩人還不知婚約之事,唐棣一身男裝,與他同行同宿,叫他「公子」,見到他因離了母親而惶恐孤獨,便同他說起自己如何執行鉅子之令,率領同門行走列國止殺戮、扶弱小之事,又與他講各國風光、世情傳聞等等。這讓生於深宮,從未離開母親的嬴稷只覺得既新鮮又興奮,兩人在一起竟是有說不完的話。

  一想到那個帶著男兒氣,甚至有些粗獷和不解風情的少女,嬴稷的臉頓時開始燒灼,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來想離開:「母后,我還有些事,先走了。」

  羋月笑了笑,道:「好,那你就先準備一下,一月之後,便迎唐棣入宮。等到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楚國的公主也要到了。」

  嬴稷狼狽而逃,此時哪裡還有心思同母親理論諸公子該不該殺或者義渠王該不該在宮中之事了,走到門邊忽然想起另一樁事來,擔心地回頭:「母后,樗裡子辭官的事,你打算怎麼處理?」

  羋月笑道:「我自有辦法。」就見嬴稷逃也似的去了,不禁笑著搖了搖頭,做母親的逗自己日漸長大的兒子,當真是別有一番快樂。

  他這樣招人喜愛的青春羞澀時光,又是多麼短暫啊,轉眼間,要為他娶後納妃,他也將為人夫,甚至為人父。那個只會偎依在母親膝下撒嬌不舍的小兒,就漸漸地遠去了吧。眼看兒子已經長大,竟會讓她這個做母親的,有一種失落之感。

  回想自己和嬴稷母子之間,雖然一直相依為命,從未遠離,但終究自己當年在秦宮步步維艱,在燕國苦苦掙扎,想到的都是求生和權謀,兒子與自己撒嬌親密的情形,竟是太少太少。

  想到這裡,她心中不禁一動,驀然間升起一個念頭來,若是再來一次,讓她和嬴稷的母子情再來一次,她一定不會再這麼不知所措,這麼身心兩疲。她不禁將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若是如今,她能夠再有一個孩子的話……

  她搖搖頭,打斷了自己的胡思亂想,凝神於政務之事。想到今日自己在朝堂斷然下令,樗裡疾憤而解冠,此事她固然主意已定,但卻不想付出與樗裡疾翻臉的代價,至少在目前來說,殺死十余名公子,嬴姓宗族必然動盪,秦國的舊族老臣必然反對,她需要樗裡疾在朝堂,去安撫這一部分人;國內安定之後,她就要實現對群臣的允諾,收回失地,對國外進行征伐,此時她也需要政事嫺熟的樗裡疾為她分憂。

  想到這裡,她不再坐著,叫來侍女為她重新梳妝更衣,走出殿外。

  此時庭院中居然開始飄起雪花來,羋月一怔:「下雪了?」

  薜荔見狀忙道:「快晚上了,這種時候下雪是最冷的,太后,您就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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