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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六


  羋月的臉色變得鐵青,聲音也變得冷厲,她的話語像是從齒縫中一字字擠出:「我沒事,我們去找子稷,我不會讓任何人奪走我兒子!」

  她扶著薜荔,慢慢地回了居處。貞嫂慌忙出來,見了羋月慘狀,驚呼一聲,忙去拿了傷藥,將羋月的傷足清洗包紮。

  羋月一動不動,怔怔坐著,任由貞嫂與薜荔擺佈,洗了臉,換了衣服,重綰頭髮。直到冷向等人聞訊回來,她才忽然驚起,指派了眾人去各處打聽嬴稷的下落。

  人一散去,她又變得怔怔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

  薜荔自服侍她以來,從未見過她如此模樣,不禁伏在她膝上大哭。

  貞嫂端了粟米糊進來,半日不見她動,只得勸道:「夫人,您吃一點吧。」

  羋月搖頭:「我吃不下去,一想到子稷今夜不知道要受什麼罪,我根本沒辦法有一刻安寧。」

  薜荔哭道:「可您這樣也不是辦法啊!公子被抓走,冷先生他們已經去打聽了,您這般不顧自己,可怎麼救公子呢?」

  羋月抬頭看了看天色,此時天色已黑,歎道:「已經宵禁了,他們也不能再走動了,否則必是要被拿住當成犯夜之人的。可是子稷這一夜,他該怎麼過啊?他會不會嚇壞了?他們會不會打他、欺負他,會不會不給他吃東西?他可有地方睡……一想到這些,你教我怎麼可能有心思自己先吃,怎麼可能有心思休息?」她越說越是淒涼,薜荔和貞嫂兩人聽了,也不禁垂淚。

  羋月的聲音在夜色中聽來,寒浸浸的:「有時候覺得這世間的難關,一關又一關,你剛過了一關,轉眼又有更壞的情況發生。我明明在努力了,是不是?我們活著從秦國到了燕國,我們從大火中活著出來,我們沒有被殺死、被燒死,沒有凍死,沒有餓死。我只想平平安安地撫養子稷長大,我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爭了,為什麼她們還不放過我……」

  薜荔上前抱住羋月泣道:「夫人……」

  羋月木然冷笑:「我以前以為我死也不會走上我母親這條路的,結果,我也住進了市井陋巷,靠一雙手為人做傭。我曾經看不起羋茵,她為了生存委身為妾,可我呢,卻連她的掌握都逃不出去。我以為我對付她並不難,難的是她身後的郭隗,是她身後的權力。所以我找了郭隗,給了他招攬天下的計謀;我找了孟嬴,給了她蘇秦。我以為我可以憑自己的能力逆轉局勢,可是別人輕輕一揮手,就能夠置我於死地。」

  薜荔哽咽道:「夫人,您千萬別這樣,您要想想小公子,要想想他啊!」

  羋月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似乎無法再多出一絲力氣來:「薜荔,我覺得真是好累,累得都不想動彈了。我用盡全力,生死闖關,卻仍然在別人的指掌翻覆間,就如同被戲耍的猴子一樣。薜荔,我沒有力氣了,我真的沒有力氣了……」

  薜荔駭極,抱住羋月用力搖晃:「夫人,您不能沒有力氣啊,您還有小公子啊,還有我們啊!」

  羋月輕輕地道:「我還有子稷要救,我不能倒下,可我真沒辦法了,沒有辦法了。我有一種預感,這次的災難,會是前所未有的……」

  薜荔與貞嫂交換了一眼,當下硬了硬心腸,道:「夫人,得罪了。」

  當下就拿起湯匙,與貞嫂硬是一勺勺將米糊喂進她的口中。羋月一動不動,任由擺佈。薜荔又脫了她的外衣,扶著她躺倒,羋月亦是一動不動,可是她的眼睛卻是無法閉上,只直愣愣地看著門口方向。

  貞嫂看著羋月如此模樣,竟似自己當日看著全家老小一個個死去的模樣似的,不由得勾起心事,悲從中來,捂著臉哭著跑了出去,回到房間,抱著亡子的衣服,哭了半夜。一大早便起來,燒了早膳,拉了薜荔來,將自己的擔心說了,薜荔也是一驚,反駁道:「不會的,我自認識夫人以來,她心志堅定,就算是一時失神,也斷不會就此心神全潰的。」

  她心中著急,一大早便跑去尋冷向等人,卻聽說那幾人也早已不在租住之所,亦是一大早就出去打探了。

  直至正午,才打探得消息,趕來回報羋月。

  而羋月一夜傷神之後,次日清晨,忽然變得精神起來,一大早就梳洗更衣,叫了車,趕入王宮,不想孟嬴與燕王均已經離京巡邊。她又趕往郭隗府,但臨進郭府,還是有些猶豫,只叫薜荔又去向那熟識之人打聽,方得知郭隗亦與孟嬴母子一齊離京了。

  羋月心頭冰涼,知道早入別人算計之中。當下趕回西市,才得了冷向回報,說是嬴稷如今被押在薊城西市的典獄之中。這典獄便是廷尉府下所治,因為西市市井之地,魚龍混雜,這典獄便建得十分牢固,看守森嚴。

  這西市眾人,卻是極熟悉這典獄,一講起來,都是咒駡不已。原來這西市之獄是由廷尉右丞管著,此右丞姓兆,人品極為惡劣,舉凡勾結無賴、敲詐勒索、誣良為盜、製造黑獄,乃至於強迫良家婦女等等不堪之行,皆有苦主。

  羋月越聽心中越沉,只是事到臨頭,嬴稷在他們手中,她卻是不能不去救的。當下只得在冷向與起賈的陪同下,來到西獄。

  她在外站了半晌,方見一側木門開了,一個獄吏鑽出頭來喝問道:「誰是嬴稷之母?」

  羋月忙應聲道:「是我。」

  那獄吏道:「右丞答應見你,進來吧。」

  羋月忙走進門中,冷向等人想要跟著走進,卻被獄吏擋住,喝道:「閒人免進。」

  薜荔忙上前道:「我是夫人婢女……」

  那獄吏冷笑一聲,道:「右丞只見犯人之母,到了西獄,還擺什麼架子,帶什麼婢女?」說著,將薜荔推了一個踉蹌。

  羋月心中隱隱不安,只是心系嬴稷,便縱是刀山火海,也要闖上一闖,當下阻止了薜荔道:「罷了,你們……」她眼光掃過冷向,「先留在外面等我吧。」

  她按捺住心神,微昂起頭,走進這西市人人恐懼的監獄之中。

  雖然外頭正是春日,豔陽高照,然而這西獄之中,卻似永恆的陰寒,光線也是陰暗不明。那獄吏在前面走著,羋月跟在身後,腳下時不時地要絆到什麼東西,令她不得不扶著牆走。

  在陰暗的光線下,土牆被映得色彩斑駁,羋月覺得手觸土牆的感覺有些異常,抬起手一看,卻是沾了一些暗紫色的粉末。

  那獄卒忽然回頭,朝著羋月陰森森一笑:「那是血。」

  羋月一驚,只覺得一陣噁心,收回手,縱是走得踉踉蹌蹌,也不敢再去扶那土牆。手在袖中暗暗用力搓著,想要把這種黏糊糊噁心的感覺搓摩掉。

  忽然,風中隱隱傳來幾聲慘叫,羋月站住,左右張望。

  便聽得獄吏陰森森地道:「羋氏,往這邊走。」

  羋月便問:「兆右丞在哪兒?」

  獄吏不說話,只悶頭走著,一直引著她走到一間屋子前,這才推開門,恭敬地道:「兆右丞,羋氏來了。」

  羋月硬著頭皮,推門走進去,卻見那屋中,一個尖嘴猴腮的人跪坐在幾案後,案上正是一卷攤開的竹簡。他見了羋月進來,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道:「羋夫人,請進來吧。」

  羋月鎮定了一下心神,走進室內,跪坐下來,與那兆右丞對坐,道:「右丞既知我的身份,當知我兒乃是秦國質子,昨日被胥吏誤抓,還請右丞高抬貴手,彼此方便。」

  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布包,推到兆右丞面前來。

  兆右丞一伸手,打開布包,見裡面卻是幾樣首飾,一堆金錠。

  兆右丞笑了笑,道:「夫人出手倒是大方。」

  羋月苦笑:「我乃一婦人,小兒乃性命所系。為救小兒,便是傾家蕩產,也是在所不惜。」

  那兆右丞看著這堆珠寶金子的眼睛,似要掉了進去拔不出來,好半晌,才戀戀不捨地收了目光,將這布包一推,冷笑道:「夫人愛子之心,令人敬重,只是送到下官這裡,卻是送錯了地方。下官只是一個小小右丞,只管捉拿犯人,查案的事,自有司寇府去做。什麼秦國質子,兩國邦交,也與我無關。上頭若說要放,我便放;上頭若說要扣押,我便扣押。」

  羋月強笑:「但不知這個案子是誰在審理?還望右丞告知。」

  兆右丞奸笑道:「案子誰審理我不知道,不過如今薊城亂得很,天天有案子,若是被人一拖兩拖的,唉,夫人只怕是……」

  羋月明知道他故意要脅,仍鎮定強笑:「我兒乃是秦國質子,而且還是易後的親弟弟,若是有人胡作非為,易後問罪下來,恐累及家族……」

  兆右丞卻是嘿嘿冷笑:「夫人何必誆我?若是易後有庇護之心,夫人如何會差點被火燒死,以至於淪落到西市為人抄書,甚至被無賴尋釁殺人,也無可奈何?夫人,你也知道,不是下官為難你,是你自己得罪了人。如今在這燕國,誰都可以為難你,誰都可以拿捏你,可誰也不會救你,誰也幫不了你……」

  羋月的心如墜冰窖。嬴稷昨日被抓,只一夜時間,他居然將自己的底細完全瞭解清楚,她已經知道這一場飛來橫禍,背後主使之人,果然便是羋茵了。心中忽然升起對郭隗的怒火來,郭隗不是不知道羋茵對她一而再再而三懷著殺意,而自己亦是數次以建言交換,讓郭隗約束羋茵。

  而此時,郭隗奉燕王母子出巡,羋茵忽然發難,若說這郭隗絲毫不知,簡直是笑話。可是他這麼做,卻又是為何呢?難道他竟老邁昏聵至此,為討寵妾歡心,而寧可將秦質子母子作為禮物奉與小妾嗎?

  還是……他另有圖謀?這圖謀是針對誰,是對著孟嬴,還是蘇秦?

  她昨日受此打擊,本是心志潰散,六神不屬之時,可是她的性格卻是越挫越強。昨日還茫然不知所措,此時想明白了敵手,反而激起心頭的戰意來。當下臉色一變,試探道:「那我現在就去找易後,求她的詔書。到時候兆右丞當會知道,在這燕國是不是誰都可以為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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