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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〇


  秦王駟一步步拾級而上,走進明堂。這是一個圓形的建築,四面無壁,茅草為頂,堆土為階。明堂正中供著秦國始祖牌位,兩邊則是用環形分隔著一個個龕位,各有香案,供著一代代秦國先王的靈位。

  秦王駟慢慢地走到正中,陽光從頂上射入,令他如立於虛幻之中,與周圍的靈位似近卻遠。

  他看著一個個神龕靈位,想著歷代先祖創業至今,不知經歷過多少難以抉擇的關頭,那時候,他們是怎麼做的?

  自非子立國,複嬴氏之祀,至今已經歷經六百多年、三十一君。秦國先祖曾于渭水牧馬;為了這塊被周室放棄的土地,曾有數代君王死于與西戎作戰的戰場上;在秦穆公之時,曾試圖爭霸;亦曾經陷於內亂,數代衰弱。

  而今,秦國又到了生死歧途,他該如何取捨,如何決斷?

  秦王駟看著秦孝公的靈位,很想問他,當初為什麼他可以將整個國家給商鞅做賭注來賭國運。還有秦穆公,他在秦國弱小之時,「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來丕豹、公孫支于晉」,可是崤山一敗,霸業垂成,他又是怎麼樣的想法?

  他撫了撫心口。秦國以變法崛起,而成為諸侯之忌。自他繼位以來,秦國無有一日,不處於危機之中。而如今,他征戰多年的舊傷時常發作,明明有著未竟的雄圖霸業,卻不得不提前為身後事考慮。也因此他步步猶疑,竟失去了往日的決斷之力。

  若換了過去,如王后、太子這般的行為,他是斷不能容忍的。若換了過去,一個妃嬪的去留,亦根本不足以讓他猶豫不決。

  王圖霸業猶在,身後之事何托?嬴華無開拓之才,嬴蕩只知進不知退,嬴稷幼小而難定未來……那麼,他是不是要如張儀所說,在羋八子身上,賭一賭國運?

  一邊是怕紛爭導致國家衰亡,而不由自主地一次次為了平穩過渡而妥協;另一邊,卻是畢生追求卓越的心性,不甘王圖霸業就此沒落,忍不住要押一押國運去賭的不甘。

  擇嫡、擇賢,何去何從?

  繆監侍立在明堂外,靜靜地等著。

  他並不知道,張儀和秦王駟說了些什麼,只知道張儀說完,秦王駟便親身率兵,前去堵截羋八子。可是截回之後,他卻沒有見她,只是將嬴稷接到了承明殿,父子倆關上門,說了很久的話。

  然後,今天一早他就進了明堂,一直待到現在。

  他在秦宮這麼多年,自覺沒有什麼事是他不明白的。可是此時,他卻覺得,自己已經看不懂了。

  他甚至有一種感覺,秦王駟也在迷惘當中,而這亦是前所未有的事。他開始服侍這位主子的時候,他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卻已經擁有未來君王的氣質。他是那樣自信,可以一眼看透一個人,也可以極快地看透一件事。他有強韌的心性,不為言語所動,不為威權所屈,不為手段所惑,更不為榮辱而易志。

  他看著他的君王,一步步走到了現在。他一直以為,大王是無敵的,是不惑的。可是如今,他看得出大王的煎熬來。縱然再英明的君王,也是人,身負秦國六百年的國運,面對列國無所不用其極的謀算,面對後繼無人的恐懼,面對死亡的威脅,也會困惑,也會畏懼,也會退縮,也會猶豫,也會無措。

  他心疼他的君王,卻苦於自己沒有辦法相助,心中卻是盼望,若有人能夠解君王之惑,他一介老奴,便是肝腦塗地,亦是甘願。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秦王駟走了出來。

  繆監迎上前,扶著他走下臺階,便聽得秦王駟吩咐道:「去常寧殿。」

  此刻,常寧殿中,門外守衛森嚴,而室內,羋月一人抱膝獨坐。

  自昨日被截回之後,繆監抱走嬴稷,而她就在侍衛的「護送」之下回了常寧殿,再也無法自由行動了。

  這一天一夜,她就這麼獨自抱膝坐著,苦苦思索應對之策。

  這時候,常寧殿房門打開。蜷縮在榻上的羋月驚愕地抬頭,看到秦王駟高大的身影擋住了落日,他慢慢地走了進來,影子被陽光拉得長長的。

  羋月跳下地來,奔向秦王駟,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袍質問道:「子稷呢,你把子稷弄哪兒去了?你為什麼不放我走,為什麼要帶走子稷?」

  秦王駟雙手扼住羋月的肩頭,眼神熾熱:「寡人允准你出宮,可是沒有允准你離開咸陽,更沒有允准你離開秦國。你離開秦國,打算去哪兒?」

  羋月不想回答,她欲轉頭,秦王駟卻按住她,強迫她面對自己。

  羋月看著秦王駟,他身上有一種東西,讓她感覺陌生,那是一種長久殺伐決斷形成的威壓之氣。原來此前,他在她眼前展示的,還不是完全的面目啊。這種氣勢是危險的、可怕的,羋月的直覺告訴她,不要和他作對,猶如看到一頭猛獸,只能退避,而不要去挑戰一樣。

  她直視秦王駟的眼睛,說了兩個字:「洛陽。」

  秦王駟緩緩地鬆開手,忽然走到她原來坐的位置上,一指對面:「坐。」

  羋月走到他的對面坐下,整個人充滿了警惕。秦王駟看著她,她此刻的神情和姿勢,既陌生又熟悉。說陌生,是因為她在他面前,從未有過如此的姿勢;說熟悉,那是他接見列國使臣的時候,對方如臨大敵的模樣,每每便是如此。

  秦王駟看著羋月,問:「為什麼是洛陽?」他不待羋月回答,自己卻已經徑直說了下去,「是因為周天子在洛陽是嗎?列國的動向,在洛陽可以看得最清楚,是嗎?」

  羋月嘴角抽動一下,雙手緊緊對握在一起,用這種方式,感受到支撐的力量,口中卻完全是一派外交辭令:「妾身只覺得,洛陽最安全,可以讓子稷有一個安定的環境學習成長。」

  秦王駟冷笑:「申生在內而危,重耳在外而安。重耳可是繼位為君,成了晉文公。你對子稷的將來,也是這麼打算的,對嗎?」是了,這是她當日說的話,她從一開始,就有所策劃,甚至是圖謀吧。

  羋月卻反唇相譏:「沒有諸公子之亂,哪來重耳複國?」她直視秦王駟的眼睛,「天若不予,妾身能有什麼打算可言?」

  秦王駟的眼神淩厲:「可是只要有一絲機會,你就能把它抓到手,對嗎?你甚至連魏冉都不準備帶走,而要讓他繼續留在秦國,為你返回秦國保留勢力。」

  羋月冷冷地說:「妾身早說了,天不予,取之不祥;天予之,不取不祥。」若是嬴蕩真的能夠穩坐王位,你會對我一介婦人,有這樣的猜測嗎?若是嬴蕩不能坐穩王位,你今日對我的任何措施,又有何用?

  秦王駟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忽然間哈哈大笑:「好,好回答。」他深深凝視著羋月,「寡人竟是到今日才發現,我的妃子中,竟有國士之才。」

  之前,他曾經半開玩笑地稱許羋月為「國士」,但當時在他的心中,只不過是一種調笑,一種「你高於同儕」的誇獎,卻並未真的將她當成了國士。但此刻,他重新審視她的時候,才發現,她的見識和才能,並不亞於他那些朝堂的真國士。

  羋月聽了這話,卻是無動於衷,道:「大王該問的已經問了,妾身倒有一言相問。」

  秦王駟已經知道她要問什麼,道:「寡人是應允過你,放你走,可寡人如今反悔了。所以,如今不能再放你走。」

  羋月想不到他一個君王,居然就這麼坦坦蕩蕩地把「反悔」二字說出口來,欲與之辯,也覺得多餘了,只冷笑一聲:「既如此,大王如今意欲如何處置妾身?」

  秦王駟沒有回答,反問道:「寡人是允你走了,可是,寡人與你十載夫妻,你走的時候,卻連與寡人辭行都不來嗎?」

  羋月聽出了他語氣中的指責之意,不由得心中幽怨,她凝視秦王駟,話語未出,竟自哽咽:「妾身與大王,十載……並非夫妻,而只是主奴。」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固然是十分艱難,可是話一出口,卻亦覺得一陣痛快。何必呢,這種虛偽的面具,還要再這麼溫情脈脈地戴著嗎?「妻者,齊也。一直以來是我卑身屈就,而你從來只是俯視利用,我和你……從來就沒有齊過。」

  秦王駟看著斜陽映著羋月臉上兩行淚水流下,心中亦是一動。他俯身捏著羋月的下巴,不禁低頭吻去她臉上的淚水,道:「你心中一直介意此事,是不是?」

  羋月舉手推開秦王駟,自己扭過頭拭去淚水。她只覺得羞愧,她居然還會在他的面前流淚,還會在他的面前軟弱。不,她不想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她轉回頭,看著秦王駟道:「初侍大王的時候,你告訴我,我可以放開心扉,可以有自我,可以無拘無束。可當我真的相信,真的放開自我的時候,才知道你願意給的自由,只在你畫就的圈子裡。而你並沒有告訴我,這個圈子的界限在哪裡,直到我自己撞得頭破血流,翼折心碎。」

  秦王駟凝視著羋月,冷冷地說:「天底下沒有什麼東西,是別人給你的。你想要的,都得自己去拿。想得到圈子外的自由,就要自己去爭。」

  羋月忽然笑了起來,話語中充滿諷刺:「那大王如今把我留下,是想告訴我,我是爭贏了嗎?您願意大施恩典,給我更多一點的自由嗎?讓我衝破小圈子,待在一個仍然不知界限,但更大一點的圈子內嗎?」

  秦王駟看著羋月,緩緩道:「你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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