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羋月傳 | 上頁 下頁
二八三


  屈氏道:「臣妾也告退。」

  見兩人出去,羋姝無意識地扯著手中的錦帕,問玳瑁:「傅姆,你知道嗎,我剛才為什麼要向景氏發脾氣?」

  玳瑁滿面笑容地誇獎道:「這才是做王后的心胸城府。那季羋再討厭,王后也不能教人家看出來您對她不滿。這樣的話,不論您說什麼,都是明公正道的管教。」

  羋姝搖搖頭:「才不是呢,我剛才心裡就是像她這麼想的。若不是她當著我的面說出來,我說不定會當著大王的面說出來。可是看著她說出來時那副尖酸刻薄的樣子,我嚇了一跳。原來說這種話的樣子,是這麼難看。」

  羋姝輕歎一聲,又接著說道:「是,我很討厭她。我看不起魏氏,她的心不乾淨,為了得到寵愛使那種狠毒的手段。我也看不起唐氏、衛氏、虢氏,那些人只看到了大王的王位,只想到爭寵。像景氏、屈氏那種人,雖然奉承著我,可肚子裡何嘗沒有自己的小算盤呢……」說到這裡,不免心酸,握著玳瑁的手道:「出了孟昭氏那件事以後,我能說說心裡話的,也只有你了。」

  玳瑁道:「奴婢為王后效命,萬死不辭。」

  羋姝顯得有些惶然:「我為了大王來到秦國,也曾與他如膠似漆過。我為他生下子蕩和子壯,以為可以就此無憂。我是王后,我有嫡子,我有大王的尊重和寵愛。可是我現在越來越看不懂他了。子蕩是嫡子,他為什麼遲遲不封他為太子?我是他的王后,可他卻毫不顧忌我的感受,征伐我的母國。難道他半點也不為我考慮嗎?為什麼他跟我越來越無話可說,和季羋卻有越來越多只有他們之間才能懂的事情。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

  玳瑁道:「王后,奴婢明白。」

  羋姝道:「你不明白。」

  玳瑁道:「王后,奴婢能明白。奴婢在宮中這麼多年,還有什麼沒看過的呢?當初先王不也一樣喜歡過威後?可後來,這情分這新鮮感過了,就和別的女子有更多屬於他們之間的愛好了。像您的王兄,從前那樣喜歡南後,可後來,卻只和鄭袖夫人才有能講到一起的話。男人的情分,就是這麼一回事,您可別過於執迷了。南後就是太上心了,才會弄得自己一身是病,甚至保不住……」說到這裡,她連忙掩口,滿是憂心之色。

  羋姝卻搖頭道:「不是的,鄭袖會害怕魏美人得寵。我父王當年再喜歡向氏,也會寵愛別人。那些妃嬪再得寵,都會害怕有一天會失寵。她們會變得像魏夫人、虢美人那樣,不擇手段地去爭寵。可季羋不是,她給我一種感覺……」她難以描述,只無措地在空中畫了一個圈,試圖解釋心底的茫然,「從前,她一直站在我的身後,顯得那樣渺小卑微,我覺得她是需要倚仗我庇護的。」她抓住玳瑁的手,說,「你還記得嗎,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是個野丫頭,舉止連我身邊的宮女都不如。可後來,她越來越像我,甚至把七阿姊也給比下去了。而如今,她站在大王的身邊,似乎跟大王越來越像……」

  玳瑁卻不以為然:「她如何能夠與王后相比?她就是一個野丫頭罷了,從小就沒個女人樣。當日跟在王后您的身邊,也不過學得幾分相似,可一到了秦宮,她又變成一個沒有女人樣的粗野丫頭。羋八子以為大王喜歡那些殺伐決斷的東西就去學,卻不知道這只是捨本逐末而已。如果女人可以論政,大王還要朝臣做什麼?她縱能讓大王一時覺得新鮮,可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像王后您這樣,擁有名分地位和子嗣,這樣自能立於不敗之地。」

  羋姝卻搖頭歎息:「其實說起來,我跟她從小一起長大,怎麼可能沒有情分在?她生孩子的時候,她中毒的時候,我一樣充滿恐慌和不舍。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對她的不放心,比對那些人更甚。她現在讓我越來越有一種無法掌握的感覺。我甚至覺得,她以前的馴服也是假的,恐怕她這輩子,根本不會對任何人真正馴服。」

  玳瑁聽了這話,不禁熱淚盈眶,合掌道:「王后,您終於看明白了,奴婢也就放心了。」

  羋姝煩亂地說:「可是大王遲遲不立太子,而子蕩……唉,我數次勸大王出巡帶著子蕩,可是大王卻只讓他與樗裡子一起處理軍務,弄得子蕩現在連我一句話都聽不進去。本來,母子同心,才能夠爭取權位。大王一向乾綱獨斷,他若是另有意圖的話,我實在憂心……」

  玳瑁見她如此,忙問:「王后,您憂心什麼?」

  羋姝歎息:「秦國歷代未必都是嫡子繼位,甚至還有兄終弟及的。你說,要是季羋或者魏氏蠱惑大王,立公子華或者公子稷為太子呢?」

  玳瑁聞言,忽然想起一事來,忙道:「正是,古來立儲有三,立嫡、立長、立賢。公子華居長,公子稷得寵,這……」她見羋姝沉著臉,按著太陽穴,一臉的憂慮之色,方緩緩地把自己預謀好的話說了出來,「這事非同小可。依奴婢看,您不如與朝臣商議。」

  羋姝沉吟:「你是說……甘茂?」

  甘茂和羋姝,卻是因為當年假和氏璧案而結交的。甘茂負責此事,奉旨問詢與案件有關之人,便與羋姝身邊的近侍宮人有了接觸。當日案子一度對張儀不利,而雙方都恨著張儀,便在對答口供的時候,漸生交情。哪曉得假和氏璧案不但沒有扳倒張儀,反而讓他更加得意。因此失意的雙方,不免就勾結到一起了。

  甘茂是下蔡人,隨史舉學習諸子百家的學說,後來投秦。因為與張儀在魏國有舊,便由張儀引薦至秦王駟處。甘茂自以為才幹在張儀之上,但秦王駟卻倚重張儀,對他不甚看重,他心裡早有鬱氣。後來秦王又令他去迎接楚公主入秦,不料中途被義渠人伏擊,他這趟任務也落得灰頭土臉。結果偏偏又是張儀出使義渠,接回羋月,更令他不滿。

  張儀是個口舌刻薄之人,與甘茂本也沒有多深厚的交情,看到自己引薦之人行事失利,不免要教訓他一番。甘茂大怒,兩人就此翻臉。

  張儀在秦國得勢,甘茂便少了機會。幾年宦海沉浮,讓他少了幾分倨傲,多了幾分深沉。羋姝為王后,生有兩名嫡子,勢頭極好,但對張儀一直含恨。且張儀與王后亦是不和,反倒與羋八子有所結交。他看在眼中,記在心上,趁著一些機會,暗暗提點羋姝帶來的陪臣班進幾句。班進亦派人轉告羋姝,兩邊就此漸漸結交。

  這幾年隨著秦王駟諸子漸漸長大,宮中的後妃之爭,已經漸漸轉為諸公子之爭。羋姝對此更是上心,也更為倚重甘茂。到後來索性趁著秦王駟為公子蕩請師保的機會,請甘茂為保。

  此時,羋姝聽了玳瑁的建議,意有所動,便讓班進去向甘茂問計。甘茂果然為羋姝出了一計,叫羋姝將厚禮贈予樗裡疾,借此訴苦,迫使樗裡疾出面,請秦王駟早定太子。

  秦國亦有兄終弟及的舊例,樗裡疾自然也要避嫌。他就算不想涉入後宮之事,但被王后這麼甘言厚幣地上門求問,他既是左相,又是宗伯奉常,為了表明自己沒有對王位的覬覦之心,也得到秦王駟跟前陳情。

  宣室殿中,樗裡疾與秦王駟對坐,四下寂靜,只聞銅壺滴漏之聲。

  秦王駟看著樗裡疾,有些詫異:「樗裡疾,你有事找寡人?可是有什麼軍情?」

  樗裡疾卻搖頭道:「並無急事,也無軍情。」

  秦王駟道:「可看你的表情,如此沉重,卻是為何?」

  樗裡疾肅然道:「因為臣覺得要說的事情,比政務和軍情更重要。」

  秦王駟道:「哦,是嗎?」他坐正了身子,看樗裡疾如何開口。

  樗裡疾卻沉默了,像是在醞釀如何開始。

  秦王駟悠然取起爐上小壺,為自己和樗裡疾各倒了一盞苦荼。繆監想上前幫忙,卻被他揮手示意他退下。繆監會意,輕手輕腳地帶著小內侍退下。

  「此處,原為周王之舊宮,因周幽王寵愛褒姒,亂了嫡庶,以致太子平出奔申國,人心不附,犬戎攻破西京,平王東遷,將被犬戎佔據的舊都,拋給了我秦國先王。先人們浴血沙場,白骨無數,方有了今日大秦之強盛。但縱觀列國,許多盛極一時的強國,卻因為儲位不穩而引起內亂,國力衰落,甚至滅亡。」盞內的茶水已經由熱變溫,樗裡疾終於開口。

  秦王駟一聽便已經明白其意:「你今日來,是何人遊說?」

  樗裡疾搖頭道:「無人遊說。我是左相,又身為宗伯主管宗室事務,當為大王諫言。」

  秦王駟垂首看著手中陶杯,淡淡地笑道:「欲諫何言?」

  樗裡疾拱手:「大王,王后有嫡子二人,大王遲遲不立太子,卻是為何?」

  秦王駟沒有回答,一口飲盡了杯中茶水,把玩著杯子,沉默片刻,才忽然道:「疾弟,你還記得商君嗎?」

  這個名字,在他們兄弟之間,已經很多年沒有提起了。樗裡疾聞言一驚,抬頭看著秦王駟。

  殿前的陽光斜射入內,秦王駟在陽光和柱子的明暗之間,身形顯得有些模糊,他的聲音也似變得悠遠:「你還記得,我因為與商君意見相左,差點失去了太子之位嗎?而大父年幼之時就被立為太子,又遇上了什麼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