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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衛良人接過絹帕拭淚,看著采綠的神情,欲言又止,終是揮手令她出去了。

  她獨自倚在窗前,握著足尖,心中痛恨。她已經完全想明白了繆監的用意。這個老奴,太會迎奉上意了,甚至迎奉得秦王駟已經承了他的安排,還沒有感覺到他的用心。

  繆監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心中冷笑,無非就是為了秦王駟心中那點男人的小心思罷了。

  這世間之人穿上衣服論禮儀分尊卑,可若脫了衣服在枕席上就只分男女。一個女人的妝容可以是偽飾的,笑容可以是虛假的,情話可以是編造的,可偏偏在床笫之間,這具身體是從命服侍還是真心愛慕,是迎合還是高興,是歡悅還是做戲,那是半點也假不了。

  秦王駟自負聰明過人,若是他不怎麼上心的女人倒也罷了,可若是他上了心的女人,這床笫之間,必是不肯將就的……一想到秦王竟然對一個女子有了這樣隱藏的心思,不但不肯硬召強令,甚至不肯訴之於人,這般前所未有的用心,她從來不曾見過。

  意識到這一點,她的心扭成了一團,又酸又澀,痛不可當。而自己和魏夫人這兩個自作聰明的蠢貨,偏還在這其中湊了一手,幫助繆監將羋月推向了秦王的懷中,這更是讓素日自負的她,有了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她對秦王駟有情,她自認在後宮妃嬪中算得上是最聰明的人,可是在她出手謀劃的行動之後,換來的卻是羋月承寵的結果。這個結果,是結結實實扇在她臉上的一記耳光。

  秦王駟是她的夫君,多年夫妻,而且生有一子,素日與秦王駟相處之時,她也能夠感覺得到秦王駟對她是另眼相看的,因為她是後宮妃嬪中難得的既聰明又懂得進退的人。可是她從來不曾見過秦王駟會對一個女人有這樣的用心,這種感悟,讓她只覺得從足尖一直到心口都酸痛難言。

  她一向自負,從一開始就對繆監刻意籠絡,她從來不認為這個能夠爬上大監位置的人,會是簡單之輩,所以她處處對他示惠賣好,甚至可以說,後宮妃嬪中,她算是與繆監關係數一數二的人,所以她想不到繆監提供給她的資訊,竟是一通算計。憤怒過後,她再想著昨日的一言一行,卻是驚出一身冷汗來。如果繆監認為只要將這個消息略一透露,自己便有辦法將羋月逼得不得不投身于秦王懷中,那麼,自己素日自以為聰明的手段,為魏夫人私下獻計的事情,則根本就不是什麼秘密,而是赤裸裸擺在繆監面前的事情了。

  繆監知道,便等於秦王駟知道了。自然,繆監不會閑著沒事,把所有雞毛蒜皮的事都告訴秦王,可是只要秦王需要,那繆監所知道的一切,就不再是秘密了。

  想到此處,衛良人臉色慘白,接下來的事情,她應該如何應對,如何策劃? 她想,是到了慢慢把自己從魏夫人的親信這個位置抽離出去的時候了。

  這一夜,月光如水,魏夫人看了看月色,令人點了燈樹,照得室裡一片通明。她拿著「六博」之棋,百無聊賴地擺放和算計著棋盤。

  有時候人的欲念太過熾熱,的確會讓人有如置身火山一般,燒灼不安,輾轉反側,日不能食,夜不能寢。

  她不知道,這是她的第幾個不眠之夜了。

  她輕輕地敲著棋子。她手中,還有幾個棋子,而對方手中,又還有幾個棋子呢?

  衛良人病了,自那日從她宮中離開以後,就病了,甚至一病不起。魏夫人不相信她是真的病了,這麼聰明的人,真是太懂得什麼時候臥病了。她很瞭解衛良人,這個人如果打定了主意要退縮的話,那是誰也沒辦法叫她往前沖的。她這時候病,是表示,現在不宜行動了嗎?

  接下來,就是虢美人,那個蠢貨本是一杆最好使的槍,只可惜……只可惜她做的蠢事,差點把自己蠢死。魏夫人是知道她蠢的,卻不曉得她居然會蠢到這種程度,叫她做一場戲,她居然假戲真做到差點弄死自己。幸而她昏迷了數日醒來後,竟然對當日的事情記得不甚清楚了,自己便令采艾蠱惑,令其深恨羋姝與羋月等人。只是她如今還未完全恢復,卻不好使用。

  另一個樊長使,卻是剛剛早產完,還要臥病靜養,且這個人一向自私畏事,前頭有人,她倒好跟著助個太平拳,若是叫她出力,只怕裝死得更快。

  再一個,魏少使,是她的族妹。她太瞭解她了,膽小無能,不過是個湊數的罷了。

  再一個,就是唐夫人,這個人從來就不能算是她的人。當日諸姬勢大,她不敢反抗,如今諸羋得勢,她更不可能為了諸姬而對抗諸羋。

  魏夫人手中的棋子,撒進了玉盒之內,又抓起對面的黑子,一粒粒地數著。

  王后羋姝已經懷孕,若是她生下兒子,那便是嫡子,天然就立於不敗之地。想到這裡,魏夫人暗暗咬牙,她不能接受她在秦宮熬了這麼多年,最後落敗於一個愚蠢無知的傻丫頭,就因為她是楚公主,就因為能夠生個兒子。

  她憤憤地想,她也是魏公主,她也生了兒子,她的兒子已經長大到可以出征,可以議政,就這麼敗給一個還在娘胎裡的小東西,她不甘心,更是替她的兒子不甘心。

  她冷笑著,既然她現在沒有人手可調用,那麼,讓諸羋之間自相殘殺,豈不是更為有趣?

  不知不覺,遠處隱隱傳來敲更聲,魏夫人放下棋子,看著窗外,天邊已經露出一點魚肚白了。

  又是一夜過了。

  天邊,一彎新月如鉤。

  宮闕萬重猶在寂靜中。

  承明殿內,秦王駟看了一眼猶在睡夢中的羋月,悄悄起身。繆監輕手輕腳地捧著衣服進來。羋月卻在秦王駟起身的那一刹那醒來,支起身體,看到秦王駟的舉動,眼神一閃:「大王,可是晨起習武嗎?」

  秦王駟看了羋月一眼,笑著擺擺手道:「你繼續睡吧。」

  羋月卻掀被起身,眼睛閃閃發亮:「妾身可否有幸,也與大王一起習武?」

  秦王駟失笑:「你?」他本以為是開玩笑,然而看著羋月的神情,卻忽然來了興致,點頭道:「好,來吧。」

  羋月大喜,連忙去了屏風後,換了一身勁裝出來,跑到廊下,候著秦王駟出來。

  秦王駟提劍走出來的時候,看到廊下這個少女,心中一動。這些年來他不管在哪兒,都是每天準時晨起練劍,侍寢的姬妾們一開始也忙著服侍、旁觀,但他卻不耐煩這些事,時間長了,姬妾們便只是安靜地待在自己的房中,但卻從來沒遇上一個女子要與他一起對練。

  或許,若干年前也曾經有一個跟他對練過的女子,但是……秦王駟搖搖頭,把那段記憶強壓下了。他看著眼前的羋月,或許,這個小女子,能夠給他帶來一段新鮮的感受吧。

  可是等到兩人一起練劍的時候,秦王駟倒有些詫異了,這個小女子還真是練過劍的,一看就明顯不是為了討好他的舉動,而是自己真的沉浸於其中。

  他想起初幸那一夜的山鬼之舞,山鬼的野性,在她身上,是一直存在著的。她真的很適合作山鬼之舞,因為她身上有山鬼之魂。

  這一種野性的東西,是他在別的女人身上不曾感受到的。而她,不光有野性。她的身體是山鬼,她的頭腦卻是一個男人。他和她,與他和羋姝相處的時候不同。那時候,他與羋姝談得更多的是宮務,是交代整個秦宮的過去和未來。但與羋月在一起,兩人更多的時候,是討論著詩書,討論著時政,討論著稷下學宮的辯論,討論著國與國之間的爭霸。

  他們討論管子的輕重之術,討論孟子的義利之辯,討論鬼谷子的謀略……但討論更多的是羋月所熟悉的老子、莊子,還有屈原。

  秦王駟尤其喜歡《天問》這一卷書:「『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這《天問》之篇,問天問地、問鬼問神、問古問今,實是難得的好文章。此等辭賦,長短不拘,與《詩》之四字為句十分不同,卻更能抒發胸懷,氣勢如虹。」他看到酣處,不禁擊案而歎:「此子若能入我秦國,豈不妙哉!」

  羋月笑了:「大王如富人行街市,見著所喜之物,便要收入囊中。豈不知世間之物,見之用之,倒未必樣樣收入囊中。屈子志不在此,您看這篇《橘頌》,乃他自抒胸懷。」

  秦王駟接過來看了一看,歎道:「嗯。『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心志如此,倒是不可勉強。」他放下書卷,看著羋月意味深長地道:「你給寡人推薦這些書卷,可有用意?」

  秦、楚文字有異,秦王駟雖然博學,但有些字形和典故,還是需要羋月的解說。這一個多月來,兩人同行同宿,一起騎射,一起觀書,盡情享受著在一起的美好和歡樂。

  這一個月,羋月沒有要過財物,沒有要過封號,他在等待著,她提出她想要的東西來。

  羋月直率地道:「大王曾對妾身說過,凡事當以直道而行,妾身對大王就直言了。」

  秦王駟笑了:「你想直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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