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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繆監垂手侍立一邊,半閉著眼睛,似漫不經心地道:「大王國事繁重,後宮應是他安心歇息之處;大王是絕頂聰明的人,看得穿真心和假意。」說到這裡,他朝羋月長揖道:「請季羋勿令大王失望。」

  羋月看著眼前的老內侍,他今日在這裡提醒她,是一分好意,但這分好意,並不是沖著她來,而是希望她能夠令君王消煩解頤,若是她做不到這一點,他自然也會收回他的好意。想到這裡,她已經明瞭,當下點頭道:「多謝大監。」

  繆監行了一禮,走了出去。

  羋月回到蕙院,獨坐窗前,猶自心悸不已。

  這一夜,似乎讓她明白,當日羋姝為何見了秦王駟一面就以身相許,甚至不在乎是不是會因此失去王后之位。這個人,他的確有令人心折的魅力,哪怕他不是秦王也一樣……

  他聰明,聰明得可以將人一望到底;同樣,他也溫柔,溫柔到願意看穿你以後,仍然給你以庇佑。

  羋月抱緊雙臂,蜷縮在地上,如同小時候受了驚一般,只要這樣蜷著,就有一種安全感。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風雨深宮,她一直是孤獨一人,黃歇能夠給她慰藉,給她溫暖,可是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受到在羽翼之下的安全和無畏——不管你如何天真率性,都可以全然無畏地快樂著、伸展著,不必步步為營、如履薄冰,不必害怕突如其來的災難和傷害。

  好多年了,她已經忘記應該如何任性了,她已經忘記了那種可以飛翔的感覺。自楚威王死後,她以為不會再有這種感覺了,可是今天,她似乎又被護佑到了一片羽翼下,有人告訴她,她可以安心,可以任性,可以快樂地生活。

  這種感覺,是甜蜜的引誘,亦是恐懼的深淵。這種感覺對她的吸引,可以讓她如飛蛾撲火。可是從小到大,太多的失去,太多的希望破滅,又讓她覺得害怕,害怕真的不顧一切地相信了、踏入了,結果卻是再次失望,甚至跌落深淵。如果真的如此,那麼,她是否還有力量重新站起來?

  夜深人靜,月光如水,灑落窗前。

  羋月坐在窗前,看著天上的月光,秦國和楚國,不管遠隔幾千里,看到的都是同一輪明月吧。

  在楚國,她曾經無數次與黃歇攜手並肩,在這樣的一輪明月下,互訴衷情。但此時,天人永絕,只剩下她獨自對著這一輪明月,無處可訴。

  子歇,你魂魄安在? 你若有靈,能夠看得到我,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子歇,對不起,我負了你,委身了他人,你能原諒我嗎?

  我知道,我原該隨了你去,可我拋不下活著的人;我本想代你去齊國,可陰差陽錯,為了給你報仇,卻踏入了我最厭惡最想逃開的後宮。一步錯,步步錯,深陷泥潭再也無法脫身。

  我曾用盡一切辦法企圖逃脫宮廷,以避免像我母親那樣可悲的命運,不想落到魏美人那樣可怕的結局。可是司命之神陰差陽錯,卻驅逐著我一步步陷入後宮爭寵、為媵為妾的命運。

  如今我成了秦王的媵侍,與你陰陽相隔,只怕將來到了黃泉也無法同歸。我只能將你深深地烙在心底,從此以後不能再提、不能再念,甚至不能再想,可是你在我的心裡,什麼時候都不會消失。

  子歇,我以前只想快意恩仇,結果我對母親的尋找害得母親身死;我想了結與羋姝的恩怨,結果卻害了你;我想為你報仇,結果讓自己陷入絕望,還險些害了小冉。對不起,子歇,我錯了,如今才明白,再快意的恩仇也比不上為生者的忍耐和保全。

  子歇,我心裡很苦,你可知道?

  自父王駕崩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夠寵著我、愛著我、庇護我,叫我無憂無慮。我本以為可以與你比翼雙飛,可是你中途折翼,我如驚弓之鳥,再也沒有獨自飛翔的勇氣。如今,卻有人為我撐起一方天空,讓我不再孤苦掙扎,驚惶流離,我竟開始依賴他的羽翼了。子歇,我甚至害怕我快不是自己了。子歇,子歇,我怎麼辦?

  我一個人已經沒有力氣逃開了,我快要真的辜負你了。子歇,你在哪裡? 你今夜能入我夢中給我支持嗎?

  這一夜,黃歇沒有入夢。入宮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夢到過黃歇。她不知道從今以後,還會不會再夢到他。可是她卻知道,不管經歷了什麼,黃歇是她心中永遠不可觸碰的傷痛。

  月光如水,不管遠隔多少路。

  此時東胡的營帳中,黃歇靜靜地倚在樹下,看著天上的一輪明月。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一直來到黃歇的身邊。那人蹲下,卻是一個戴著彩色羽冠、一身寶石瓔珞的胡族少女。

  那少女的腳步如同春天的小鹿一般輕盈,笑聲卻如雲雀一般清脆,但聽得她笑道:「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肯在帳篷裡頭躺著,非要出來看月亮!

  月亮在天上,天天都是一樣的,有什麼好看的?」

  黃歇淡淡地道:「不一樣,今夜的月亮,特別地圓。」今夕何夕,千里之外,她可安好?

  那少女咯咯嬌笑:「唉,你們南蠻子就是講究多。對了,你上次念的那個什麼辭的,你再念給我聽聽? 什麼蘭湯啊彩衣啊……」

  黃歇無奈地糾正她:「是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這一段是說雲中君的祭辭。

  那少女拊掌笑道:「正是正是,你念這些的時候,當真是叫人喜歡。」說著,她也坐了下來,倚在黃歇的身邊,也抬頭看著月亮。

  黃歇輕歎一聲:「公主,我的傷什麼時候能好?」

  那少女嗔道:「你都問了多少遍了,你以為傷問問便能好嗎? 你可知道,我把你從戰場上救回來,你如今能夠活下來,便已經算是命大了!」

  黃歇長歎一聲:「我知道,可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急著去做。這件事,比我的性命更重要。」

  那少女問道:「什麼事?」

  黃歇道:「我要早些養好傷,去找我的未婚妻。」

  那少女的聲音忽然變得尖銳:「什麼未婚妻,你把我當成什麼了! 黃歇,難道你真是個鐵石心腸,我怎麼都焐不熱嗎?」

  黃歇歎息:「公主,你對我有救命之恩,黃歇不勝感激,若有機會自當報答。可是,情之為物,不可相強。」

  那少女的眼睛頓時紅了,她憤怒地指著黃歇道:「我要你什麼報答,你拿什麼報答得了我?

  我為了保你,早早從戰場上撤退,白讓義渠占了大便宜,讓兒郎們白跑一趟,枉費了他們流汗流血,還惹了我阿爹動怒。我救你回來的時候,你幾乎就是個死人,只差了一口氣,躺在那兒幾個月,都是我親手服侍你穿衣吃飯……你現在翻臉不認人,你、你對得起我嗎?」

  黃歇看著這少女,長歎一聲,無言以對。

  那少女便是東胡公主,名喚鹿女。那日東胡一族受義渠之邀,去伏擊楚國的送嫁隊伍。黃歇與義渠人交手,先是中了暗箭,後落于馬下又被奔馬踏傷,險些死於亂軍之中。

  那鹿女卻是在亂軍之中,一眼看中了黃歇,因此在黃歇落馬之後,便救了他回來,甚至連戰利品也來不及分,便帶著黃歇直接從戰場撤離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在千萬人之中,只看中了這一個。或許是他峨冠博帶風度翩翩的樣子,大異於她素日所見的戎胡男子;又或許是他雖然看著文弱,但弓馬嫺熟,不弱于人,若非遇上義渠王這樣天賦異稟的男子,若非中了暗箭,他未必會敗;又或者是他在昏迷不醒的時候,仍然念念不忘叫著「皎皎」的名字,如此癡情,如此真摯,感動了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因為一個男人對別的女人的癡情而愛上了他,卻又希望他能夠以同樣的感情對待自己。

  她相信只要自己付出的足夠多,足夠感動他,也能夠收穫他這樣的一份感情,得到這個男人。

  黃歇欲要站起,卻因為傷勢未愈,無法直立,險些跌倒。鹿女忙扶住了他,道:「你現在還不能走動呢,你且等著,我叫人來抬你回去。」

  黃歇長歎一聲,無可奈何。他這次的傷勢實在嚴重,不但背後中箭險些穿胸而過,而且還跌斷了腿骨,連肋骨都傷了幾根,因此他縱然心中焦急,但卻無法自主,只能躺著養傷,而不能離開。

  見鹿女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黃歇想了想,還是狠狠心道:「公主,我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感激你折節服侍,我這條命是公主所救,公主若是不忿,只管將我這條命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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