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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秦王駟似乎並沒有察覺羋月情緒的變化。這一夜,他如同一個戰士,又重新面臨一場新的戰爭。他運籌帷幄,他衝擊于戰陣之中,一槍槍地刺殺,將對手一個個挑落馬上,他一沖到底,卻又返回來,再度衝擊,數番來回,酣暢淋漓……

  這一夜,無比漫長,又無比短暫,直到雲板敲了三下,兩人才沉沉睡去。

  淩晨,宮女內侍們按時備好洗沐之物,繆監在屏風後低聲道:「大王,時辰到了!」

  秦王駟睜開眼睛,欲要起身,羋月已被驚醒。屏風外透入的燭光,讓她在剛醒來時有刹那的迷茫,在看到秦王駟時,驟然變得清醒,她坐起身子,低聲道:「大王!」

  秦王駟倒有些詫異,只擺了擺手:「你且歇著,不必起身。」

  羋月卻已經迅速坐起,披了衣服,這邊繆監亦已經聞聲進來。羋月的侍女女蘿、薜荔進來服侍羋月更衣,這邊繆監帶著人服侍秦王駟洗漱更衣。

  兩個侍女直至昨日羋月承幸,才被通知前來服侍,心中雖然驚駭,卻也不免有幾分歡喜。此時進來,兩邊分頭服侍,卻也時不時偷瞥一下。

  卻見秦王駟嘴角含笑,神情甚是愉悅。可是她們服侍著的主子,卻並不像傳說中那些初承君恩的女子那樣又是羞澀又是得意的樣子。正相反,此時羋月的神情卻頗為複雜。女蘿在為她著衣的時候,聽到羋月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女蘿臉色一變,以為自己聽錯了,抬起頭來,卻見著了羋月堅毅的神情。

  她自是知道羋月與魏冉的姐弟之情,思來想去,這的確是無奈之舉,只得依命。當下便故意帶著緊張的神情左右顧盼,引得幾個內侍好奇地看過來的時候,再在羋月耳邊裝模作樣說著悄悄話,羋月裝模作樣地聽著,臉色卻是數變,甚至低呼出聲,引得秦王駟轉頭看來,問道:「何事?」

  羋月卻恍若初聞驚變,滿臉是淚,撲倒在秦王駟腳下,顫聲道:「求大王救我幼弟!」

  秦王駟一怔:「你幼弟?」

  羋月撲在他的腳下,仰起臉來,如梨花帶雨,哭訴道:「侍女方才與我說,魏夫人抓了我弟弟魏冉,說是要對他施以宮刑,求大王救救我弟弟!」

  昨日她不假思索,欲留住秦王駟以圖解救魏冉,但是對於要如何向秦王駟訴說此事,才能夠安全救回魏冉,卻是苦思半日。若是昨日便去求秦王駟救人,那麼,必然會掃了秦王駟之興,亦顯得她對他的獻媚非出誠心,而變成利用,那麼其結果如同她直接向他求助一樣,只能救得一時。她要先得到他的寵愛,然後在次日,再就這件事向他求助。這樣,她的求助,就不是自己走投無路,而變成她侍奉秦王而為魏夫人所嫉妒的後果。她相信男人的自負和保護欲,足以讓他在魏夫人對魏冉下手之前,將魏冉救回來。便是退一萬步說,魏夫人可以拿捏她一個小小媵女,卻未必在知道秦王已經過問此事後,還敢對魏冉下手。

  不管是被羋姝安排成為棋子,還是被魏夫人所迫成為犧牲品,兩種選擇,她都不願意。就算她無可選擇,就算她註定不得自由,但是自己的命運,哪怕是粉身碎骨,她也要自己選擇。

  與其成為別人的棋子,不如成為自己的賭注。就算要做秦王的女人,她也不願意只是一個被安排侍寢的媵女,就像她的母親一樣,身份不由己,兒女不由己,連命運也不能由己。

  如果註定要取悅秦王,那麼,就讓她以自己可以把控的身份吧。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秦王駟聽了她這句話,先是怔了一怔,然後看著她,臉上閃過極為複雜的神情。他並沒有如她所料想的勃然大怒,甚至也不如她所料想的先是不信,然後派人去查。那一刻,他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她跪伏在他的腳邊,甚至看得到他的手指在一二三四地數著,似乎在分析著什麼。

  然後,秦王駟彎下腰,扶起了她,表情很是和氣,但他口中說出的話,卻令她心膽俱碎,他問:「魏夫人是今日早上抓的魏冉,還是前日下午啊?」

  恍若九天驚雷,當頭劈下,羋月聽了此言,整個人都僵住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醒轉過來,頓時身子不能自控地顫抖起來,臉色慘白,汗透重衣。

  秦王駟神情安詳地看著羋月,羋月近乎絕望地抬頭,看到秦王駟面無表情。

  羋 月放開抓住秦王駟衣服的手,一步步退後,五體投地,絕望地道:「妾身無知,向大王請罪。」

  秦王駟對繆監使了個眼色,繆監會意,悄悄退了出去。

  秦王駟俯視著羋月,道:「你可知,這是欺君之罪?」

  羋月伏地顫聲道:「是,妾身知罪。」

  秦王駟卻忽然笑了:「若寡人不治你的罪呢?」說罷,只提了劍便又要出去。

  羋 月閉目,身形微顫,見秦王駟似乎不在意,終於鼓足勇氣重重磕頭:「求大王治罪。」

  秦王駟輕輕托起她的下巴,問道:「為何?」

  羋月閉目,用盡所有的力氣道:「妾身有罪,願受大王治罪。只是幼弟無辜,不應該受此酷刑,求大王救幼弟一命。」說罷,重重地磕下響頭來。

  秦王駟斜著眼睛看她一眼,卻不理會,轉頭伸了伸手,眾侍女上前為秦王駟披上外衣。

  羋月孤零零地跪在外面,想伸手卻又猶豫不決,見秦王駟更衣完畢,整整衣冠,提劍欲出門進行每天清晨的練習之時,羋月再也忍不住,絕望地叫道:「大王——」

  秦王駟揮了揮手,眾侍女退了出去。羋月心生期望,膝行到秦王駟面前,伏地不語。

  秦王駟卻將劍放下,坐了下來,問她道:「那魏冉,當真是你的弟弟?」

  羋月應聲道:「是,是我同母所生的親弟弟。」

  秦王駟一怔:「據寡人所聞,你的生母不是在十一年前就跟著楚威王殉葬了嗎?這魏冉如今看上去不過八九歲,卻到底從哪兒來的?」

  羋月猶豫了一下,秦王駟觀察著她神情,伸過手去相扶道:「你若不想說,就算了。」

  羋月退縮一下,直起身子,決絕地道:「妾身沒有什麼好隱瞞的,魏冉的確是我的親弟弟。我的生母侍奉先王的時候,生下了我和弟弟羋戎。父王駕崩以後,母親本欲為先王殉葬,但卻因為曾遭威後所忌,所以被強遣出宮,被逼嫁給一個姓魏的賤卒,受盡折磨,後來又生下魏冉……」

  秦王駟微微點頭:「嗯。」

  羋月再度猶豫了一下,有些孤注一擲地說:「妾身十歲的時候,發現生母的下落,去尋生母,誰知……」她想到向氏死狀之慘,想到向氏臨死前的要求,要自己不入王室,不為媵女,而這兩條自己已經違背,難道自己的命運,當真要如母親一樣嗎?

  想到此不禁悲從中來,哽咽道:「我的生母將弟弟託付于我,便……自盡了,妾身答應一生照顧弟弟,所以就算明知道會冒犯大王,也不敢放棄。」

  秦王駟看著她,像是要看穿她最隱晦曲折的心思:「所以才會被別人當作把柄,所以你才會為了救他不惜算計寡人。」

  羋月決絕地說:「是妾身欺君,妾身願領罪。只是稚子無辜,不應該受宮中恩怨連累,還請大王施以援手。」

  秦王駟忽然大笑,探頭到羋月面前道:「在你眼中,寡人就如此暴戾,如此可怕嗎?」

  羋月詫異地看著大笑的秦王駟。秦王駟伸手將她拉了起來:「你手足情重,是為仁;遵守亡母遺托,是為信;敢為此來算計寡人,是為勇;能夠差點算計到寡人,是為智。有仁信勇智,是為士之風範。寡人的後宮有如此佳人,寡人當高興才是。」

  羋月有些反應不過來,吃驚得說話都有些結巴了:「大王…… 大王不……不怪罪妾身算計嗎……」

  秦王駟不在意地道:「寡人每日見天下策士,個個都一肚子的心計,無中生有、恐嚇吹噓、下套設陷的,那才叫算計。若是只以謀略取富貴倒也罷了,如果是敵國派來下套設伏的,若是不小心錯允一句,就可能損失幾十萬將士的性命,乃至割土失地,喪權辱國,毀卻百年基業……你們這些後宮婦人的小心計,也叫算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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