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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昨日,她抗拒羋姝給她安排的侍寢之事,然後遇上了秦王駟;當晚,秦王駟取消了與羋姝共進晚膳之事,於是,她逃過了一劫。

  那麼秦王駟取消此事,是臨時起興,還是……還是見著她以後,知道了她內心的抗拒而取消的?

  他會是這樣體察女兒家情緒的男人嗎? 那麼,將自己面臨的困境告訴他,他是不是會幫助她解決這件事,會救她於危難?

  羋月眼中閃過一絲興奮之情,向前踏上一步,張口欲言,轉眼神情又黯了下來。她想到了銅符節之事,想到了自己當日的天真。眼前的這個人,就算是善解人意的好郎君,可他同樣是一個君王,一個善於操縱權術、平衡內外的君王。魏夫人是什麼人?

  是他的愛子之母,是替他主持後宮多年深受他倚重的愛妃,疏不間親這個道理,她應該懂的。

  不是嗎?

  之前,他明知魏夫人參與了伏擊新王后的陰謀,明明以賜藍田玉的方式察覺了真相,可是他什麼也沒有做。他依然在成婚的時候,讓魏夫人去操辦他與羋姝的婚禮,依然維護著魏夫人的體面,甚至在羋姝因懷孕心情浮躁而在無意中得罪他之時,讓魏夫人來敲打羋姝,讓魏夫人繼續代掌後宮。

  就 算把真相告訴他,他又會怎麼做?

  最多不過讓魏夫人放了魏冉罷了。魏夫人已經對王后造成實際的傷害,卻並未受到處罰;那麼她對魏冉這個小童連實際的傷害都未造成,就更不會受到任何處罰了。

  而這一次以後,她依舊還是媵女,魏冉依舊在宮中,魏夫人下一次出手,甚至可能就會讓他們姐弟在宮中死得無聲無息。

  這一刻,不知為何,她的腦海中卻莫名響起了張儀說過的話。他說:「季羋,你不應該走的……」他又說:「再瘋狂的事,我又何懼去做,再強大的人,我又何懼去得罪他!」

  是,我不能走,因為我已經走不了了。是的,人到了絕境,再瘋狂的事,她亦不懼去做,再強大的人,她也要去鬥上一鬥!

  她數番想過退,想過逃,想過離開,如今,她已經沒有退路,那便進吧,那便鬥吧。

  她心中從茫然失措到心思千轉,到下定決心,歷經無數念頭,但表面上看來,卻是毫無異色,只避讓、行禮。秦王駟略一停步,關懷地看了看她,見她行禮退到一邊,便擺擺手,車駕又要起步前行。

  羋月忽然脫口而呼道:「大王——」

  秦王駟疑惑地轉頭,羋月雙手握緊,無數句措詞翻轉,卻張口結舌說不出來。許多事想到的時候容易,可是真要去實行的時候,卻是千般勇氣忽然消失。

  見秦王駟只疑惑一下,便又轉回頭去,羋月忽然間一句話衝口而出:「大王想看妾身跳舞嗎?」

  秦王駟一怔,又回過頭來,有些搞不清她的意思:「跳舞?」

  羋月只覺得心跳得快要蹦出胸口了,她理了理思路,鼓足勇氣上前一步,提起了舊事:「大王大婚之日,妾身欠大王一支舞。近日妾身自覺練習此舞已經熟練,不知大王有空一賞否?」她說第一句的時候,聲音猶自顫抖,但這一句出口以後,不知為何,卻是越說越是流利,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還不由得露出一個女師所教的嫵媚笑容來。

  秦王駟凝視著她的眼睛。她已經緊張到雙手顫抖,但卻努力保持著那嫵媚的笑容,極力掩住眼裡那絲惶恐和懼意,帶著盈盈期盼迎上他的眼眸。秦王駟嚴肅的表情在她醉人的笑容中慢慢融化,露出一絲微笑來,頷首道:「寡人今日便有空。」

  §第四十四章 山鬼舞

  明月當空,絲竹聲起,秦王的寢殿承明殿前的雲臺上,諸侍人皆已經退下。

  羋月換了一身長袖舞衣,在月下翩翩起舞,這是她在楚國之時就練習很久的《山鬼》之舞。

  秦王駟並不要樂師彈琴,而是親自彈琴伴奏。他是個善於用心的人,入楚國不過數月,便把《九歌》的曲子全部學會了。此時他輕攏慢撚,偶爾取酒盞抿上一口,也沉浸于舞與樂的共鳴之中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長江以南的荊楚女子,膚白腰細,楚舞之中翹袖折腰的嫵媚,是他國女子所不及的。貴女們的舞蹈是不可多見的,除了於祭祀上作祭舞之外,也只有私底下為自己的夫君舞上一曲了。

  他看過羋姝的舞蹈,看過孟昭氏的舞蹈,看過魏氏的舞蹈,看過許多後宮女子的舞蹈,這種舞蹈就是一種很私密很親昵的表達。他看到了女性的柔媚,看到了公主宗女的高貴,可是此刻,看羋月的舞蹈,他又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

  他曾經見過她在汨羅江邊,跳的《少司命》之舞。那時候,她化身神女,與神靈應和,與天地共鳴。她高歌時,人群齊和;她低吟時,人群斂息;她狂舞時,人群激動;她收斂時,人群拜服。那一刻的舞姿,深深地埋入他的心底,在她入秦宮後的無數次回眸顧盼間,他總能想起她那一次的舞姿來。

  他想,他總要見著她再跳一次舞的。然而這一次,她跳的不是《少司命》而是《山鬼》之舞。「被薜荔兮帶女蘿,乘赤豹兮從文狸」,這麼充滿野氣的歌辭,這麼充滿野性的舞蹈,讓她的身上不再是萬眾簇擁的氣勢,而是野性。這一刻,她似乎變成了山鬼,變成了那容顏如朝露的山中精靈,披著藤蘿,騎著赤豹,身後跟著文狸,潔白的皮膚在山林裡熠熠生輝。桂旗到處,她便是山中神祇,縱情來往,巡視著自己的領地,傲嘯山林。

  那不是天生血脈帶來的雍容華貴,而更像是憑著自己強大的神力,令得猛獸伏首,狡狸跟從。

  秦王宮似乎變成了雲夢大澤,莽原荒林。她盡情揮舞著長袖,如神祇般野性奔騰,引起他身為帝王、身為男人、身為雄性的征服之欲。

  他彈著琴,琴聲欲發高昂,似風嘯雲起,沖上高天;

  她跳著舞,舞姿越發狂野,像雷填雨冥,撼動山林。

  琴聲和舞蹈,已經不是相伴相和,而更像是挑戰與征服。琴聲愈高,舞姿愈狂,相抗衡相挑逗,如同叢林中的雌雄雙豹,一奔一逐,追逐不上她奔跑的速度,就休想和她交歡。

  羋月在琴聲中狂野地舞著,那一刻她幾乎忘記了今天的目的,忘記了面對著的是君王。舞蹈激起了她的野性、她的本能,挑起了她心中壓抑著的不平之氣。她不願意就此伏首,不願意就這麼退讓和放棄。這一刻,他們之間不是君王和媵女,而只是雄性和雌性的互相征服。

  琴聲直上九霄,長袖擊中壁頂。

  琴弦迸斷,盤旋著飛舞的人兒也支撐不住,落入他的懷抱之中。

  雲衫飛出,珠履飛出,弁冠飛出,玄衣飛出……

  枕席間,生命在搏殺,在較量,在發現,在融合……

  羋月整個身體都繃緊了,她從來沒有這樣近地接觸到一個男人的身體,尤其是馬上要面臨的一切,只令她覺得前所未有的緊張,與前所未有的恐懼。那種感覺,仿佛楚威王帶著她第一次行獵時,在馬上聽到那遠遠的一聲虎嘯,雖然她還不曾見著老虎,但這種感覺卻已經讓她恐懼到了極點,讓她只想逃開。然而在極度害怕之餘,卻似乎又激起她的好勝之心,讓她躍躍欲試,激起她無窮的挑戰之欲。山鬼之舞,餘韻猶存,此刻她就是山鬼,懷著征服猛獸的心情。

  秦王駟輕輕地吻著她,安撫著她的情緒。他是猛獸,也是獵人。他溫柔地安撫,細緻地挑逗,耐心地等待,果斷地捕獵……他是一個最善於安撫處子的情人,也是最善於挑起情欲的高手。

  如山林崩,如洪水決,羋月只覺得被洪水席捲著,忽然間一箭穿心般劇痛,轉眼間又如泡入溫泉般歡暢。

  一顆珠淚落下,落於枕間,便消失不見了。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落子無悔,她必須面對,也必須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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