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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又聽得井監令小內侍將禮物奉上:「張子,這是魏夫人的一點心意,請張子笑納。」

  張儀道:「無功不受祿,張儀不敢領魏夫人之禮。」

  井監揮手令小內侍退下,陪笑道:「張子說哪裡話來。其實我們夫人對張子是最為看重的,只是身邊總有些過於小心的人,想著人多些事情也好辦些,卻不曉得得罪了張子。夫人也曉得做事差了,因此特派奴才來向張子賠禮。」事實上,魏夫人恨得差點想殺了張儀,幸好衛良人及時相勸,又請教了人,這才決定結好張儀,這個人既然不能除之,便不能成為自己的障礙,若能為自己的助力,才是上上策。所以,最終還是派了井監來示好。

  張儀故作思忖:「非是我張儀無情,只是你家夫人斷事不明。人人都以為大良造是國之重臣,求他自然是更好。只是越是人人都認為可做之事,做起來就越不容易成。」

  井監道:「張子這話,奴才是越聽越糊塗了。」

  張儀道:「凡事有直中取,曲中取,這兩條路徑是不一樣的。敢問立公子華為太子,你家夫人意欲直中取,還是曲中取?」

  井監尷尬地道:「嘿嘿,張子,瞧您說的,此事若能直中取,還來求您嗎?」

  張儀一拍大腿道:「著哇,求我是曲中取,求公孫衍是直中取,一件事你們既想直中取,又想曲中取,以昏昏思,能成昭昭事焉?」

  井監恭敬行了個大禮道:「張子之言,如雷貫耳。還請張子教我。」

  張儀道:「大王春秋正富,嫡子未生,他哪來的心思這會兒立太子?若早依我,以非常之法曲中取,此事早成。偏讓公孫衍在朝堂上提出來,豈不是打草驚蛇?以後若再提立公子華為太子的事,只怕張不開嘴了。」

  井監抹汗道:「正是,正是。」

  張儀道:「唯今之計,那就只能曲中取。我且問你,大秦以何立國?」

  井監不假思索:「大秦以軍功立國。」

  張儀微笑不語。

  井監頓時明白:「張子之意,是要讓公子華先立軍功?」

  張儀漫不經心地道:「當日楚國屈原曾經試圖聯合五國同共伐秦,此事雖然在楚國被破壞,但諸侯若生此事,合縱還是會繼續實施。大秦與列國之間,戰事將發。我自會設法奏請大王,和公子華一起領兵出征。公子華若以庶長之名久在宮中,而大王其餘諸子不諳兵事,你說大王將來會考慮立誰為嗣?」

  井監如醍醐灌頂,激動地站起來向張儀一揖:「多謝張子。此後魏夫人當只倚重張子,再無他人。」

  張儀卻只呵呵一笑:「好說,好說。」

  見井監走了,羋月推開門,從鄰室出來輕輕鼓掌道:「張子左右逢源的本事,又更加厲害了。」

  張儀矜持道:「季羋誇獎了。」卻見羋月向他行了一禮,張儀詫異:「季羋何以多禮?」

  羋月歎道:「妾身如今身在深宮,進退維谷,還請張子教我。」她此時實在是有些茫然,不知何去何從。

  她自年幼時起,便一心要脫離宮庭,逍遙天外。不想一步錯,步步錯,為了替黃歇報仇,為了胸中一股不甘不服之氣,為了張儀的激將,她又入了宮庭。

  而如今,她在宮庭中所有的努力和掙扎卻無法達到目地的時候,她想,她是不應該抽身而出了。可是,如何才能夠再一次離開這宮庭呢?

  她想請教眼前這個似乎已經沒有任何事可以難得到他的聰明人。

  不想張儀卻搖了搖頭道:「季羋,旁人我倒有興趣教,只是你嘛,實在是不用教。季羋,許多事其實你都知道,也能想到,只是如今你卻不肯邁出這一步來。一個人過於聰明其實不是一件好事,因為許多應該經歷和面對的事情,都想憑著小聰明去躲開。許多擺在眼前的事,卻非經大痛苦大挫折,而不肯睜開眼睛去看。」

  羋月惱了:「你又是這句話來敷衍我,虧我還當你是朋友,告辭。」

  見羋月轉身離去,張儀看著房門歎息:「季羋啊季羋,你掩耳盜鈴,還能維持到幾時?」

  宣室殿內,秦王駟正與樗裡疾議事。

  在外人眼中,或雲過去大良造公孫衍深得秦王倚重,或雲近來客卿張儀可令秦王言聽計從,但事實上,真正能夠被秦王駟倚為心腹,無事不可直言之人,卻只有樗裡疾這個自幼到大一直緊緊追隨,任何時候都可以讓自己放心把後背交給他的弟弟。

  此時秦王駟便將公孫衍策論交給了樗裡疾,問道:「你看這公孫衍上書,勸寡人或伐義渠、東胡等狄戎部族,或征楚國,你意下如何?」

  樗裡疾看了看,沉吟道:「臣以為不可,魏國自雕陰之戰以後,國勢衰弱,這只病了的老虎我們不抓緊時機把他打下去,恐怕以後就難辦了。再說,魏國是大國,不管割地還是賠款,都有利可圖。而義渠、東胡等狄戎,是以遊牧為主,一打就逃,一潰就散,得不償失。更何況……」

  秦王駟見他吞吞吐吐,便問:「更何況什麼?」

  樗裡疾直視秦王,勸道:「大王,公孫衍身為大良造,執掌軍政大權,手中的權力幾乎和商君無異。當日先公封商君為大良造,將國政盡付商君,為的是支持商君變法。而公孫衍的對國家的作用卻遠不能和商君相比,臣以為封他為大良造,實有權力過大之嫌。公孫衍不能警惕自守,為國建功,卻把手插進後宮之爭中,意圖謀立太子,大王不得不防啊。」

  說到這裡,樗裡疾也不禁歎息一聲。

  且說公孫衍雖為大良造,乍看上去,與商鞅權勢相當,秦王駟對他也甚為倚重。但實際上,秦王駟與公孫衍之間的關係,卻遠不及當日秦孝公與商鞅之間互為知己,以國相托的默契和信任。

  公孫衍心中亦知此事,心中不免有些不安,以商君曾刑太傅公子虔、黥太師公孫賈之前例,欲尋一個有違法度的公子重臣處置而立威。樗裡疾知其意,處處小心避讓,兩人這才沒有發生衝突。

  然而終究心中埋下怨氣,且公孫衍于秦之功,實不如商君,尤其在頭幾年見其征伐之利後,這幾年無所建樹,見秦王駟已經有些不喜,便終於把忍耐了甚久的話說了出來。

  秦王駟亦知其想法,安撫道:「樗裡子,寡人知道你的意思。如今軍國大事,還離不開公孫衍。」

  樗裡疾搖頭,不以為然:「大王,商君變法,雖然國力大振,軍威大壯,可我大秦畢竟國小力弱,底子單薄。這些年來雖然取得了一些勝仗,可是青壯年都派出去連年征戰,田園荒蕪啊。雖然也得到一些割地賠款,但是收不抵支,這些年來都是靠秘密派出商賈向楚國和巴蜀購買糧食才能夠運轉得上。大王,秦國不能再繼續打仗了,要休生養息啊。」

  秦王駟沉默。

  銅壺滴漏的聲音一滴滴似打在樗裡疾的心上。

  過了好一會兒,秦王駟才長歎一聲:「是啊,秦國是不能再繼續打仗了,打不起了啊。可是秦國卻又不能不繼續打仗,大秦立國,一直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若是大秦一味休生養息,只怕什麼樣的東西都敢欺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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