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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客卿張儀直至公孫衍發出請立的建議之後,忽然發難,而站起來表示反對,他以秦王春秋正盛,議立者是有意推動父子對立。又雲王后尚無嫡子,若是將來王後生下嫡子,則二子之間何以自處?

  張儀於朝堂,洋洋灑灑,大段說來,看似直指公孫衍,卻又句句抓不著把柄,他的話語又極富煽動力,最後甚至讓許多原本保持中立的人,不知不覺亦對他的話連連點頭。

  秦王駟不置可否,只說了一句容後再議,便退了朝。

  消息傳至後宮,魏夫人心中一涼,知道最好的時機已經失去,不由地將張儀恨之入骨。

  羋姝聽到消息,卻是欣然已極,忙找了羋月來一起慶祝:「妹妹,今日朝議,張儀駁了公孫衍等人議太子之立,這真是太好了。」

  羋月也笑著恭喜道:「想來大王必是正等著阿姊的嫡子出世,才好立為太子呢。」

  羋姝得意已極:「我亦作此想。」說著便令人去請示秦王是否與王后共進晚膳,並說要親手制楚國之佳餚,請秦王品嘗,這邊又令人準備厚禮,令羋月再去謝過張儀。

  她今日心情極好,於是又再一次勸羋月搬回到她殿中居住,見羋月又以與幼弟居住不便為由拒絕,便不在意地道:「有什麼關係,讓你弟弟也一起住進來罷了。」

  見羋月不以為然,她想了想,還是附在羋月的耳邊低聲把原委說了:「我聽說,男孩子的陽氣足,有助於婦人懷上兒子……」

  羋月瞪著羋姝無言以對,這種忽發的奇想,也不知道是誰灌到她腦子裡來的,想了想,正色問她:「阿姊,這種事,你還有什麼聽說過的,甚至已經在做過了?」

  羋姝臉紅了紅,欲言又止,羋月還待再說,卻見玳瑁已經笑得一臉殷勤地過來了,她素來厭惡這個楚威後身邊的惡毒婦人,又知羋姝是因著楚威後的緣故,又是極易聽信玳瑁的話,當下便不願再說,只叮囑一聲:「大王是個心裡有數的人,魏夫人又虎視眈眈,阿姊莫要多做什麼,落人話柄。」

  羋姝亦知她是好意,也忙應下了,羋月便讓女蘿取了禮物,再度出宮去了張儀府中。

  羋月將一盒金子放到張儀面前,問他:「張子早知道有今日?」

  張儀坦然叫侍童把金子收下:「張儀愛財,只會自取,不會乞求,也不會被錢財所驅使為奴。」

  羋月看了他的神情,忽然感覺到了一絲熟悉的狡黠之色,忽然若有所悟:「我記得當日張子在楚宮時,亦曾放風說要往列國,為大王尋找美人……」

  張儀大笑拍膝道:「知我者季羋也……」

  羋月驚得不再跪坐,而長身立起,雙手按在幾案上,似居高臨下俯看張儀:「所以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張子一人操縱?是你放風說大王要立太子,把所有的人都算計進去了?」

  張儀搖頭道:「起初這事,我倒是沒有插手。原只是那位魏夫人想要我遊說大王立太子。我本來不感興趣,但後來聽說她又向公孫衍等許多重臣都一一送禮……」

  羋月便已明白:「那她真是自作聰明,卻不知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若是人人都求到,人人都答應幫忙,那不成功也就是人人都沒有責任了。而且,她尤其不應該在求了張子以後,又去求大良造。」她揶揄道:「以張子你比針眼還小的心胸……」

  張儀大笑:「季羋不必擠兌我!不錯,我張儀的心胸可以容納四海,卻也會錙銖必較。我與公孫衍不合,她卻先求了我再去求公孫衍,是欺我不如公孫衍嗎?」他自負地一挑眉:「所以我故意放出風去,說大王有意議立太子……」

  羋月又坐了回去,還舒緩了一下坐姿:「結果,魏夫人上了當,王后也上了當!」見張儀微笑,不禁有些詫異:「張子挑起這種事端,難道就僅僅只是為了取財嗎?」

  張儀笑道:「敢問季羋,這天下是什麼樣的天下。」

  羋月道:「大爭之世,人人皆有爭心,不爭則亡。」

  張儀點頭:「對極了,不爭則亡。可我問你,爭從何起,為何而爭,爭完以後呢?」

  羋月一怔:「這……」

  張儀伸出雙手,握緊又放開:「這雙手可能掄不動劍拉不開弓,可是天下爭鬥,卻在說客謀士手中。大爭之世,只要有爭鬥就是說客們謀利之處。說客沒有王權沒有兵馬也沒有財富,如果天下太平無事,說客們就永遠是說客。可是人心不足,爭權奪利,想要付出最少代價得到最多的東西,那就必須借助說客謀臣的力量,說客們挑起爭鬥,就能夠借別人的勢為自己所用,今日身無分文,明日就可一言調動天下百萬兵馬為他的一個理念、一個設想而廝殺爭鬥。在這種爭鬥中,輕則城池易手,重者滅國亡族。爭由說客起,各國君王為利而爭,爭完以後,仍然是說客來平息爭戰。」

  羋月聽著張儀這一番話說完,忽然只覺得有一些自己原來的觀念受到了衝擊,她自幼就學於屈原,學得是家國大義;她喜愛莊子的文章,講的是自在逍遙。卻從來不曾有人似張儀那樣,將玩弄人心、謀算山河的事,說得如探囊取物,說得如案幾遊戲,甚至說得如此激烈動人。

  她的內心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久久不語。

  張儀亦不再說,只是面帶微笑,靜靜地看著她。這個女子,在他最落魄的時候見著了他,看過他最狼狽的樣子,他亦見過她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

  他是國士,她亦是國士。在他的眼中,她是楚國公主也罷、是秦宮後妃也罷、是一介婦人也罷,對於他來說,她是那個與他第一眼相見,便能夠與他在頭腦上對話的人。他能懂她,她亦能懂他,這便足夠。

  現在,她是一隻未曾出殼的雛鷹,混混噩噩,不敢邁出最關鍵的一步來,便如他當日混混噩噩地在昭陽門下一樣。但他很有興趣,看著有她啄破自己的殼,一飛沖天的那一刻。

  他願意等,因為對於他這種過份聰明的人來說,這個世界其實會在大部份時間因此顯得很無趣,能找到一兩件有趣的事,是值得慢慢等的,若是太急,反而無趣了。

  其實黃歇亦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只是,黃歇的身上少了一些有趣的東西。那些東西,非經黑暗而不足有,卻因經歷了黑暗,顯得更危險、也更吸引人。

  這種體質,他有、秦王有、眼前的這個女子身上,亦有。

  也唯其如此,有些話,他願意告訴眼前的這個女子,因為他知道她能懂,哪怕她現在不懂,終有一天會懂的。

  而她一旦懂了,這個天下,將會有不一樣的走向。

  羋月獨自出神了很久,才幽幽地道:「張儀愛財,只會自取。所以你利用了王后和魏夫人之爭而獲利,更在挑起風波和平息風波後,抬高了身份。」

  張儀微笑:「你要這樣理解,也算可以。」

  羋月道:「難道還有其他的用意不成?」

  張儀冷笑:「後宮如何,與我何干,太子誰做,與我何益。你忘記了,我是什麼人?」

  羋月慢慢地道:「張子是策士,要的就是立足朝堂,縱橫列國。」

  張儀點頭:「不錯。」

  羋月繼續想著,她說得很慢,慢到要停下來等著她想好:「你不是收禮辦事,是借禮生事,

  張儀撫須微笑:「知我者,季羋也。」

  羋月卻歎了一聲:「我卻寧可不知你。」

  兩人沉默無語。

  這時候,廡廊上的腳步,或許才是打破沉默最好的插入。

  張儀身邊那個侍童恭謹地在門外道:「先生,魏夫人又派宮使來了。」

  羋月站了起來:「張子,容我告辭。」

  張儀卻舉手制止道:「且慢。」見羋月詫異,他卻笑道:「季羋何妨暫避鄰室,也可看一出好戲。」

  羋月會意,當下便暫避鄰室,但聽得那侍童出去,不久之後,引了數人,腳步雜亂而沉重,似還抬著東西進來。便聽得鄰室有人道:「奴婢井監,見過張子。」

  但聽張儀淡淡道:「井監有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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