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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玳瑁歎道:「何曾沒有過,只是他們卻……」見了甘茂就腿軟了。

  一邊是百戰之將,一邊卻是紈褲子弟。羋月心知肚明,亦是暗歎。楚國立國七百多年,羋姓一支就分出了十幾個不同的氏族來,其下更又子孫繁衍,說起來都是羋姓一脈,祖祖輩輩都是宗族,且多少都立過功的,子弟親族眾多,打小擠破頭要進泮宮學習,長大了擠破頭要弄個差使,能幹的固然脫穎而出,無能者也多少能夠混到一官半職。

  這次隨著羋姝遠嫁秦國當陪臣,不是個有前途的差使,稍有點心氣的人不願意去,只有混不到職位的人倒是湊和著要往裡擠,所以臨了挑了半天,也就一個班進是鬥班之後,略能拿得出手些,其餘多半便是湊數的了。因了楚威後要挑懂秦語的人,幾個只會背得幾句「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無餘。于嗟乎,不承權輿。」①的傢伙便號稱懂秦語混了進來。

  【①「於我乎,夏屋渠渠。」出自《詩經·秦風·權輿》,此句是感歎沒落的權貴之弟哀歎今不如昔的生活,借用此詩實是諷刺那些楚國沒落子弟的心態。】

  因上庸城較小,甘茂要將大部份奴隸和粗笨嫁妝留在城外紮營,班進料得城內應該無事,又恐城外這麼多人會生出事來,所以便將幾個能幹的陪臣皆隨著自己留在城外,恰好羋姝此時生病要抓藥,那幾個無用的傢伙,壯著膽子找甘茂交涉,竟是被嚇了回來。

  羋月見了玳瑁神情,便知道她的目的,歎氣道:「傅姆是要我去找那甘茂?」

  玳瑁忙陪笑道:「九公主素來能幹,威後也常說,諸公主當中,也唯有九公主才能夠是擔得起事的……」

  羋月心中冷笑,楚威後和眼前這個惡奴,只怕心中恨不得她早死吧,她在楚宮中被她們日日下毒,想必是以為她必會死於路上吧,想來是不明白,她如何竟然是在旅途中越是顛簸倒越是健朗了。

  玳瑁心中正是有此疑惑,然而此時羋姝重病,自己獨立難支,如今還要用得著羋月之事,縱有些心中算計,也只得暫時忍下,反而弄出一副極和氣的笑臉來,對羋月百般討好。

  羋月雖然噁心她的為人,但卻不能不顧羋姝的生死,當下取了寫在竹簡上的藥方,便轉身去尋甘茂,卻是前廳不見,後堂不見,追問之下,才知道甘茂去了馬房。

  羋月心憂羋姝病情,無奈之下,只得又尋去馬房。

  但見馬房之中,甘茂精赤著上身,正在涮馬,羋月闖見,見狀連忙以袖掩面,驚呼一聲。

  甘茂一路上已經見識過這小公主的伶牙俐齒和厚臉皮,他向來自負,看不起女子,卻也因此好幾次被她堵得不得不讓步。知道依著往日的慣例,他將那些內小臣趕走以後,搞不好這小女子又會來尋自己,便去了馬房,脫得上身精赤去涮馬,心道這樣必會將她嚇退,誰曉得她居然徑直進來,見了自己才以袖掩面,心中暗暗冷笑一聲,裝作未看見她,徑直涮馬。

  誰料想他又料錯了這膽大臉厚的小姑娘性子,羋月以袖掩面,一聲驚叫,只道甘茂必會開口,誰想甘茂卻不開口裝死,心中便已經有些明白了他的用意,冷笑一聲,這邊仍掩著臉,這邊也不客氣直接便開口道:「甘將軍,我阿姊病了,請你派個人,替我阿姊抓藥。」

  甘茂見她掩了面,卻仍然這麼大喇喇地開口,便冷哼一聲道:「某是軍人,負責護送楚公主入京,遵令行保護之責。其餘事情,自然是由貴國公主自己作主。某又不是臣僕之輩,此等跑腿之事,請公主自便。」

  羋月心中大怒,想你故意如此刁難,實是可惡,當下也毫不客氣地道:「甘將軍,我並未指望您親自跑腿,不過請你借我幾個懂楚語的秦兵去幫我買藥罷了。」

  甘茂冷笑道:「你們楚國的士卒自是充當貴人的雜役慣了,可大秦的勇士,豈會充當雜役。」

  羋月怒了,道:「那你給我派幾個懂楚語的秦人,不管什麼人!」

  甘茂斷然拒絕,道:「沒有,你們楚國的鳥語,除了專職外務的大行人以外,沒人能懂。你要買藥,用你們楚人自己去,別支使我這邊的人。我只負責護送,不負責其他事。」

  羋月頓足道:「你……你別想撇開!」

  甘茂見她有放下袖子要衝上來的打算,卻也驚出一身冷汗來,他是故意用這種無禮手段來將她嚇退,但她若當真撕下臉皮來,甘茂卻沒有這般大膽,敢與國君的媵人當真有這種衝突,連忙把馬韁繩一拉,那馬頭沖著羋月撞去,羋月驚得跳後幾步,再一轉頭,甘茂已經披上外衣,怒衝衝而去了。

  羋月見他遁去,無可奈何,頓足道:「哼,你以為這樣,我便沒有辦法嘛。」

  思來想去,又回了羋姝房間,卻見女醫摯道,羋姝已經有些發燒,若是不及時用藥,只以針砭之術,只能是治表不治裡。

  玳瑁急了,忙沖羋月磕頭,羋月自不在乎這惡奴磕頭,可要她這般看著羋姝病死,卻也不至於這麼忍心。

  思來想去,她與黃歇約定在武關城相見,她們在路上延誤了這麼久,想來黃歇必是已經到了武關。若是她們滯留上庸城,不知道黃歇和魏冉會如何擔心她們。她與楚威後及楚王槐有怨,但羋姝卻是無辜,便當為她冒一次險,救她一命,也當還她在楚宮救過自己一場,也好讓自己早早與黃歇團圓,一舉兩得,這一步總是要走一走的。

  想到這兒,她便拿了藥方,帶著女蘿走出驛館。

  §第三十章 上庸城

  雖是信心滿滿,可當羋月走出驛館的時候,才發現原來的設想實在過於簡單。她站在街上,只能是焦急而茫然地看著滿大街來去匆匆的人們,耳中聽到的盡是怪腔怪調的秦語,竟是一句也聽不懂。

  她原來還自負多少學過幾首秦風的詩,想來不至於太過困難,當下便一句句對著路人背著秦風之詩,試著與路人搭訕。不想這秦地之中,竟也是十裡不同音的,她這幾句秦詩,若是在咸陽街頭,或者還能夠搭得上語,只是這上庸之地,與咸陽口音差了極遠。且此時市肆之人,又有幾個識字懂詩的,縱是勉強聽得清她在說一句秦語,卻又不知道其中之意來。

  羋月在街上轉悠了半天,才有一個老者驚訝地在她念了一句秦詩:「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之後,回了一句:「『交交黃鳥,止于桑。誰從穆公,子車仲行。』女士念此詩,卻是何意?」①

  女士之稱,古已有之,謂士人之女,便如稱諸侯之子為公子,諸侯女為女公子一般,那老者看衣著打扮,亦與市肆之人不同,雖然衣非錦繡,卻也佩劍戴冠,文質彬彬,想來雖不甚富貴,卻應該是個士人。

  羋月大喜,轉用雅言問道:「老丈聽得懂我的話?」

  看那老者想是生長於此處的底層士人,對雅言也是半通不通,他似聽懂了,又似有些茫然,吃力了想了半日,一個字一個字地蹦著雅言夾雜道秦語道:「老朽、慚愧,雅言……」說到這裡,有些汗顏地搖了搖手。

  羋月已知其意,便已經不覺大喜了,忙向那老者行了一禮,也學著他的樣子,用雅言夾著秦風中拆出來的詞句道:「我、楚人,買藥,藥,何處?」

  那老人辨了半晌,才恍然道:「樂?哦,樂行、那邊,就是。」

  羋月順著那老人的手,看向他所指的方向,卻是一間鋪面外頭掛著一隻大鼓,擺著幾件樂器。

  羋月見那老人的手仍然指著那方向,不禁啼笑皆非,情知他把藥聽成樂了,當下比著手勢,作著喝藥的動作道:「藥、喝的、治病。」

  那老人也比劃著手勢道:「樂,吹的、嗚嗚嗚……梆梆梆……『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②

  羋月聽了他念的詩,腔調雖怪,卻是明白其意,嚇得連忙搖頭,拿出手上的竹簡給老人看道:「不是鼓瑟,不是樂,是藥、抓藥!」

  【①:「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出自《詩經·秦風·黃鳥》,講述秦穆公,殉葬以奄息、仲行、針虎三大將為首多人,秦人作詩而哀之。】

  【②:「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 出自《詩經·秦風·車鄰》,為秦人聚會行樂之詩。】

  老人看著竹簡,卻見上面寫著都是楚國的鳥篆,只覺得個個字都是差不多的,與秦篆大有區別,辨認半點,終於辨認出幾個形制略似的字來,猜測道:「桂枝,原來你要抓藥?喝的,治病?」說著,作了個喝藥的動作,又作出一個痛苦的表情。

  羋月見他懂了,大喜,連忙點頭道:「對,這是桂枝、這是麻黃……藥、我要買藥。」

  老人也松了一口氣,便指著方向比劃道:「往前走,往北轉,再往西轉,看到庸氏藥房,庸、上庸之庸,聽懂了嗎?」

  羋月卻聽不清他發的那個口音,連忙搖搖頭從袖中取出小刀和一片竹簡來,老人在竹簡上歪歪扭扭地刻了方向,又寫上秦篆「庸」字。

  羋月回想起入城門時看到的字,便指著城門道:「『庸』,是上庸之庸?城門上的字?」

  那老人見她明白了,連忙點頭,忙羋月向老人行禮道:「多謝老伯。」

  老人一邊抹汗一邊還禮道:「女士不必客氣。」羋月依著那老人的指點一路走下去,果然走到一間藥房門口,抬頭看到那銘牌上的字,便是掛在城門口的上庸之「庸」。她比對了一下手中的竹簡,走了進去。

  但見藥房不大,小小門面,外頭曬著草藥,裡頭亦是晾著各種草藥,兩個小僮坐在一邊,拿著小鍘刀切著草藥,一個中年人捧著竹簡,在按著草藥類別寫著竹簽。見了羋月進來,那中年人忙迎了上來,笑道:「女士有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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