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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此時屈原的職位為左徒,在楚國歷來的官職安排上,這是為將來接掌令尹之職的一個臺階。這樣的任命,自然也是得到了昭陽的許可。

  身為楚國的令尹,多年來與六國周旋的政治經歷,讓昭陽很明白,如今列國征戰越來越是激烈,在這種壓力下,任何國家想要得到保全,就必須要讓軍權越來越集中,才能夠與他國集中全力打一場大戰,否則的話,兩軍陣前,各公族懷著私心,只顧保全實力,那戰爭的失敗就是必不可免的了。

  可是作為公族的代表,他心中隱隱又不希望讓王權得到更大的擴張,這王權一旦擴張,則必然會壓縮公族的存在,君王的權欲一旦膨脹,還有他們這些臣工說話的地方嗎?

  所以這些年來,他一直周旋在公族和君王之間,維持著楚國在軍事上的強勢,但同樣又阻止變法的推進。

  然而,他畢竟老了。

  人老了以後,有些想法就會不一樣了。他漸漸會感覺,自己心中做為楚國令尹的部份,多過了他作為昭氏族長的部份。

  這麼多年列國的變法,雖然最後更多是半途而廢,但多少也是進行到半途過了,所以也對列國的制度起到了改變。其實從他的前任開始,就曾經對他說過,總有一天,這種改變會衝垮原來的制度,但是是什麼時候,卻是誰也不知道。

  當秦國任用商鞅進行變法的時候,列國都在全神貫注地關切著,當秦孝公身死,商鞅被以謀反之罪車裂的時候,列國似乎都松了一口氣,可是最終,商鞅雖死,秦國的商君之法不廢,這於列國不能不是一份沉甸甸的逼迫。

  昭陽終於坐不住了,他與先王、與新王取得了默契,讓屈原任左徒,視為下一任的令尹候選人,悄然推動此事。

  既然變法一定會來,甚至會在很快的時間到來,那麼與其是在自己身死之後,昭氏家族在朝堂上沒有足夠份量的人壓住陣腳而被當成變法必被獻祭的犧牲品之一,還不如在自己任職其間,與王室一起推動變法,與王室一起收穫變法的成果,而他昭陽也會在有生之年,成為幫助變法的那個賢人而贏得後世讚美。

  因此,在他的默許下,新王和屈原,在一步步地推動著變法的進行。

  而今晚,他有些話想找屈原說說,而屈原也有些事要找他說說。

  一隻橘子,打開了今天的話題。

  屈原謙和地道:「老令尹說笑了,您是楚國的柱石,德高望重。大王繼位幾年,多虧您內外護持,國家族務都盡心盡力。大楚今日之盛況,老令尹居功至高,如今要保先王基業不失甚至再進一步,這變法新政的推行,還需老令尹坐鎮才是。」

  昭陽呵呵一笑道:「屈子才華遠勝老夫,老夫如今年歲已高,只待歸老,大王倚重屈子,新政一事屈子儘管施為,我是沒有意見的。但……」

  屈原坐正了身子,拱手道:「老令尹但請教訓,平自當恭聽。」

  屈原字平,他在昭陽面前,自是以此謙稱。熟悉昭陽的人會知道,他前面的話只是一個開場,只有在這一聲「但……」之後,才是正題。

  昭陽笑呵呵地擺手道:「不打緊的,不必如此認真,就當是一個老年人的過份囉嗦,你就隨便聽聽也罷。」

  屈原頷首,神情依舊有些嚴肅。

  昭陽見此,倒沒忙著說話,卻是倒了一盞水給屈原,道:「屈子,先喝杯水吧。」

  屈原接過陶盞,一口飲下。

  昭陽卻把玩著自己手中的陶盞,裡面的水隨著他的手勢流轉,好一會兒,昭陽才道:「我們楚國的賢者老子曾有雲:『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屈子,你覺得此言如何?」

  屈原抿了抿嘴,雖然剛飲了一盞水,但仍然感覺有些口幹。他雖然年紀已經不輕,但在這種老政客眼中,他在政治上仍然稚嫩如一個新手。

  昭陽歎了一口氣,道:「屈子,你是個做事的人,這點我佩服你。你若是為人下屬,作人輔佐,這份認真是難得的品質。但是若要成為令尹,成為平衡朝堂的衡器,就不夠了。」

  屈原拱手道:「還請老令尹指教。」

  昭陽歎道:「治大國,若烹小鮮。最重要的是什麼,是火候,是平衡。你要做成一件事,就不能單打獨鬥,而是要說服別人和你站在一起。你要切切記得,立足朝堂最重要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多交朋友,少結冤家,讓利不爭,與人為善。若能夠得到大多數朝臣的支援,那麼你不管做什麼都容易成功,反之,則會處處失敗。」

  屈原默然,知道近日來他推新變法,拿了幾個貪腐無能、敗壞國政的公族子弟試法,必是有人告到了昭陽面前,腦海中忽然升起羋月說的「被換掉的棟樑一定會不開心的」之言,心中暗歎,只換幾個無關大局的人,便是這般,異日變法當真推行到權臣能員的頭上來,只怕更是不堪設想。他口中卻對昭陽道:「若是朝臣貪腐無能,敗壞國家呢,難道也要坐視不管嗎?」

  昭陽的手指著他,點了幾下又放下,歎息道:「屈子、屈子,我要怎麼說你才能夠明白呢?如今朝堂上,一半重臣都是出自屈昭景三家,剩下的那些,還有一半依舊是出我羋姓分支,其餘非羋姓之臣,不過十之二三。這國就是家,家就是國,變法,是國事,更是羋姓的家事啊……」

  屈原忽然道:「那大王呢,大王的存在又算得了什麼?」

  昭陽見他倔強,無奈地道:「事緩則圓啊,慢慢來,沒有什麼事,是可以一蹴而就的。」

  屈原本是跪坐,此時卻長身跪直,道:「我欲往北方五國出使,請令尹允准。」

  昭陽驚詫地道:「你這是何意?」

  屈原道:「與其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令尹有今日片言決政的氣勢,乃令尹平生沙場浴血而得。大王若不曾在文治武功上獲得功績威望,而推行變法,只怕處處為人所制。我欲出使五國,為大王達成合縱之功,如此,大王挾此威望,便能更好地推行變法,令尹以為如何?」

  昭陽似不曾認識屈原一般,將他重新上下打量一番,才歎道:「屈子既有此忠心,老夫佩服。你去吧,朝中自有我在,縱不能進一步推行變法,卻也不會讓變法倒退。」

  屈原拱手,一揖到底道:「多謝令尹。」

  §第十一章 高唐台

  兩月後,屈原奉楚王槐之命,出使北方五國。

  而屈原走後數日,羋月正式遷宮進入高唐台。

  長長的宮巷依舊。

  傅姆女葵拉著羋月,跟在永巷令的身後,走在宮巷之中,她的身後跟著幾個侍女,帶著羋月素日用的貼身衣物。

  此時的永巷令已經換了個人,正是鄭袖夫人的心腹,叫做棘宦。他眯著眼睛顯得無精打采,邊走邊嗅著手裡的香囊提神,一邊叨叨地說道:「也是你們運氣好,威後她老人家近年來脾氣可越發慈善了,宮裡頭的事情也不大管……」

  女葵陪笑道:「那現在是誰在管呢?」

  棘宦道:「誰管啊?從前是南後在管,打去年開始南後病了以後,現在是鄭袖夫人幫著管……」

  女葵眼睛一亮道:「想大令也是鄭夫人所信之人了……」

  棘宦似笑非似地看了女葵一眼道:「傅姆當真聰明。」

  兩人眼神交匯處,已經是彼此明白。

  走到一處拐彎處,那棘宦轉身向右拐去,女葵詫異地道:「咦,這好象不是去漸台的路。」

  棘宦嗔道:「女葵你老糊塗啦,威後現在是母后,早就搬出漸台,如今是住在豫章台。」

  羋月眼睛閃亮,觀察傾聽著周圍的一切,她也敏感地聽出了棘宦口中的意思,心中暗忖,想來楚威後遷入豫章台以後,未必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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