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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蔣氏躲在一棵大樹後,正專注地望著太子。似乎她的整個身心都傾注在這凝視上了,似乎一件夢寐以求的事情忽然落到了眼前。

  大太陽底下,太子黯然地走著,左右無人,宮道上也不見一個身影,連聲鳥叫都沒有!宮裡就是這個樣子,突然的繁華熱鬧,不期而至的冷清寂寥,全都令太子有一種窒息之感。宮牆宮道,樓閣殿宇,綠樹黃花,左一個樣,右還是一個樣,反而是那夜間最為美麗的琉璃燈柱,在午後顯出一種醜陋的真實感來。走著走著,太子忽然感覺一片茫然,好像身處一座華麗的陵寢之間,處處是熟悉的物事,又在在透著陌生,他完全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他不知道,在一棵大樹後面,有一個人仍在一動不動地偷窺他。蔣氏遠遠地望著太子,呼吸急促,難掩心中波瀾,似乎正在做一個重大的決定。

  太子拖著短短的身影消失在一個拐角。

  蔣氏四下裡望了一下,忽然從樹後閃出,敏捷地尾隨而去。

  不知不覺,太子發現自己走到御花園了。這裡仍然沒有人跡,亭台女牆和假山秀水徒然地曬在太陽底下。不過,畢竟湖面浮著一群天鵝,只不知道是遲飛南方的那群,還是已做圈養的那群;宮女們和太監們排練合詠的《太和頌》也隱隱傳來,顯得神聖、遼遠而又空洞:「鳳昭祥,日月光,四海升,開域疆……」

  令太子煩惱的是,在這個最為恍惚的時刻,心中首先跳出來的,竟然還是她!在所有的決定都已不可更改之後,在經歷了那夢魘般的折磨和恐懼之後,在裝腔作勢和撕破面皮之後,為什麼還會想到她?為什麼不由她去?她能翻出什麼花樣?她的喜也罷,怒也罷,嫺靜也罷,溫柔也罷,威脅也罷,絕望也罷,原本就與自己無關!

  但太子也不由得訝異,想到她的種種表情和衣袖翻動的神態,眼前這一汪沉寂的湖水竟然突然活了過來。漣漪乍起,綠影浮動,白色的石頭,追逐的魚群——太子感覺到自己的脈搏砰砰作響——而最動人也最可怕的,是他看不見湖底,他不知道在一番生機之下到底藏著什麼……

  忽然,太子看見水面上有一個小小的人影,在一株羅漢樹後面一動不動。

  太子抬起頭來,只覺得有個東西閃了一下,眼前仍是一排排檜柏和羅漢松,並無半個人影。

  但太子可以肯定剛才有人,而且那樣的一種姿勢,顯然是在偷看自己。也許是某個溜號的太監或者稱病的宮女?害怕被自己發現或者僅僅是好奇……太子決定不再理會,這時他想起就是在這裡遇見小嬋的,那是兩個月或者三個月前的事情了: 他已經快被那個女人的熱情所壓垮,這時青州發生饑荒,他向父王提出賑災的具體辦法,並表示自己願赴青州調度——實際上更主要的原因是為了躲開她。父王說半個月內青州必反,應是賑災和備戰同時並行,尤以後者為重,他試著和父王爭辯,被狠狠地批駁了一頓。等到青州反叛的消息傳來,他對父王的真知灼見充滿敬佩,而父王當即決定親征並讓他留京監國,又令他萬分羞愧,因為他的確沒有出去征戰的膽量。他所能報答父王的,就是當那個女人以為他終於可以放開些膽子偷情時,更明確地疏遠她。就在那個時候,昏昏沉沉的他來到御花園散心,碰見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蓮花……

  此時,一身宮裝的蔣氏,正站在樹後,透過繁密的枝葉,目不轉睛地盯著太子。太子遠遠地坐在臨湖那塊大石頭上,一副散淡的表情。蔣氏的眼睛裡,卻隱隱然泛出淚光,她的面紗輕動,似乎是因為她下意識地繃緊了嘴唇。

  太子站起身來,臉上籠著一層愁雲,也不拂掃一下衣衫,繞著湖邊走開,立刻被幾株樹擋住了。蔣氏緊鎖眉頭,待要再看,卻意識到自己不得不離開這株樹,躲到臨湖的一個亭子下面去。她遲疑著,忽然一個箭步跑開,再縱身一躍,無聲地跳到了亭子下,暫態藏在亭柱後面。

  「啪」的一聲脆響,嚇了她一跳——原來是她的黃色腰牌落到了亭子台基的青石板上。

  這一回,太子清晰地聽見了那聲響,他朝亭子走了過來。蔣氏看著那明晃晃的腰牌,卻無計可施,因為要想撿起腰牌,必須暴露在明處。

  不多時,太子已經走了過來,「什麼人?」他問道。

  蔣氏躲在柱子後面,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寄望於他沒看見腰牌,以為誤聽而就此走開,但與此同時,她又有一種極為隱蔽的願望,希望他在這裡多盤桓一下,然後再離開。兩種完全相反的願望折磨著她的心思,令她不禁微微顫抖。

  但太子一眼看見了石板上的腰牌,走過去俯身撿起,翻看著,發現竟是王后宮裡的腰牌。這一次,蔣氏從這麼近的距離看到了太子,看到他的高身量,白麵皮,憂鬱的眼睛,疑惑的神情……蔣氏眼中透出異樣的激動,淚光閃爍。

  「誰在這裡?」太子四顧,低沉地問。

  蔣氏隱在亭柱後面,一聲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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