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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娘耳聽村莊裡的雞鳴狗吠,人喊馬叫,咬了咬牙,拉著兒向村裡走去。咱大娘來到賈寨村口,天已黃昏,路壩子上卻聚了不少人。村裡人望著走來的咱大娘,面無表情,目光冷漠。咱大娘停下腳步,含淚的目光如遊絲撒了一地,在人們臉上無處著落。她望著鄉親們,顫聲說:「不認識俺了,俺是玉仙。」

  人們沉默不語。

  咱大娘又說:「俺是賈寨的媳婦!」

  有人就搭了腔。「哦,是玉仙呀!俺還當誰呢,不是嫁給日本鬼子了嘛,咋又回到俺賈寨了!」人群中有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

  咱大娘道:「看你說的,俺是賈寨人,不回賈寨回哪兒!」咱大娘說著話,她無法辨認出說話者,天已黑,所有人的面孔都混雜在一起,被夜幕蒙上一層冰冷的寒光。

  「誰說你是賈寨人,賈文錦不是已把你休了嗎?你已和俺賈寨無干了,你該回張寨娘家。」人群中又有人搭話。

  咱大娘說:「你咋能說出這話?嫁給日本人又不是俺情願的,是賈寨人求俺逼俺去的。俺人去了,可心沒去。賈文錦不要俺了,可他總要他的骨肉。」咱大娘說著,把兒子推了上去。「這是賈文錦的種!」娘伏下身子對兒說:「天生,快喊爺、喊奶奶、喊大爺、喊大娘、喊嬸子、喊叔。你不是天天想回老家嘛!今天咱總算回來了。」

  天生張了張嘴,想喊,可面對一團漆黑的看不清面目的人影,沒法喊,就嗚嗚地哭了。咱大娘在兒的屁股上打了一下,責備道:「讓你喊你就喊,你哭啥呢!快喊呀,你還回不回家了。」天生在娘的責備下哭聲更大。娘便氣著又打。打著自己也嗚嗚地哭起來。村裡人見娘倆哭,也不勸,小聲議論著。

  「這是賈文錦的種?俺不信。這是欺咱賈寨人老實,弄一個野種回來糊弄人呢,明擺著是龜孫的種嘛!」

  「就是。」

  咱大娘聽到村裡人的議論,便停住哭,說:「他是賈文錦的種。那天俺回門,賈文錦把俺……這事賈寨人誰不知?」人群中又有女人嘀咕:「哪有恁巧的事,和龜孫睡了恁久都沒懷上,那天回來一下就種上了,還是個兒。就她有本事,俺到賈寨幾十年了,生了五個閨女,也沒見生出兒,就那一下就生出個兒了?俺不信,俺一百個不信一萬個不信。」

  有男人聽著女人議論生男生女便不耐煩,說:「莫管他是誰的種,是男是女,反正不能進咱村。」咱大娘望著夜色朦朧中的村裡人,望著望著便張嘴笑了。先是輕笑,後是冷笑,接著便是哈哈大笑起來。笑著淚水飛濺,笑得滿臉煞氣。笑著笑著便發出了一聲豪罵:

  「我日你賈寨人的祖宗八輩!」

  罵過了,白眼一翻,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賈寨人被罵得目瞪口呆,還沒回過味來,見咱大娘倒在地上,便一陣驚呼。天生大哭著喚娘。有人喊道:「快,掐她人中。」村裡人一陣忙亂,掐人中去救。咱大娘被救醒後長長地籲了口氣。她猛地坐直了身子,目光癡呆著,望望蹲在周圍的村裡人,說:「咦!大家咋還跪著,快起來!快起來!俺受不起。為了咱賈寨不遭南李營的大難,俺去,俺去還不行嘛!俺啥也不帶,只帶那盞燈。洞房之夜打翻燈,讓那龜孫從此日子如噩夢。哈哈……賈興朝對俺說過,俺去了還不能死,要是死了龜田還問村裡要花姑娘那可咋辦?俺去,俺去,俺去就像狗一樣活著。」

  村裡人聽咱大娘說話顛三倒四的,便知她人醒了,腦子還沒清楚。有人便說,先把她弄回村吧,在賈文錦的老屋裡住下,這樣在外頭會出人命的。這時,咱三大爺賈文清剛好從張寨回來,連忙把咱大娘扶了起來,說:「不去了,不去了!你放心,不讓你去了,咱回家。」

  咱大娘說:「不去咋行,咱賈寨幾百口人不是要遭殃呀!南李營那死人慘呀!掉在樹上被風刮著,打轉。俺去,死活用俺一人換咱全村平安。俺去,俺去了賈寨可要依俺三件事,約法三章:第一,俺將來死了,賈寨要為俺立貞節牌坊;第二,俺將來死後,要埋進賈家的祖墳;第三,龜田挨了槍子,賈寨人要接俺回來,用八抬大轎。若依這三件,俺就去……」

  村裡人跟在咱大娘身後進了村,聽到她顛三倒四地念叨。後來聽到了那約法三章,只覺得臉上發燒,心口發悶,都裝啞巴不說話,一個個偷偷往家裡溜。咱三大爺把咱大娘弄回咱大爺的老屋,安頓住下了。

  44.咱大爺之五

  咱大爺的傷說重不重說輕也不輕,子彈打進了胯窩。郎中說再偏一點就會擊穿腸子,那俺就沒本事救了。子彈打進了胯窩,命是保住了,但是子彈卻取不出來。咱二大爺說先把傷口治好,只要聯繫上了部隊,一切都好了,部隊上有外科醫生就可以做手術。

  黑馬團白馬團解決了賈寨炮樓後,賈寨人想讓黑馬團白馬團的弟兄回賈寨一趟。咱二大爺對咱大爺說,鬼子投降了,賈寨要好好慶賀、慶賀。我和老三操辦,咱要唱三天大戲!

  咱大爺說,可惜我回不去。咱二大爺說,你就安心在這養傷吧。咱大爺說,鬼子投降了,慶賀都是小事,弟兄們的前途要緊。咱二大爺說,你放心,俺已派姚抗戰去和八路聯繫了,不久就會有信。咱大爺說,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黑馬團白馬團要回賈寨了,賈寨人很激動,說是抗日英雄要回來了。特別是家裡人有參加黑馬團白馬團的,更是張燈結綵,像過年一樣。天不明,賈寨人就開始忙碌起來。殺豬宰羊,攆狗追雞的,整個村子沉浸在一種亢奮狀態之中。

  村裡的孩子揉著睡意矇矓的眼睛,挺著肚子對著早晨的日頭撒尿時,發現一夜之間就要過年了。村口不知啥時已搭起了戲臺子,唱戲的紅男綠女正忙著搬著傢伙。孩子們便歡呼著喊:「唱戲了!唱戲了!唱大戲了!」

  隨著孩子們的喊聲,戲臺邊的鑼鼓傢伙「咚咚咚」地敲響了。這不是開戲的鑼鼓聲,這是拉場子的鑼鼓。那鑼鼓聲敲得熱烈而又鏗鏘有力,傳遍四面八方。東西莊的聽說賈寨要唱大戲,成群接隊地往賈寨湧。在那秋後的田野裡,人們扶老攜幼,呼兒喚女的。男人們脖子上騎著孩子,雙手抓緊孩子的腳,十分攢勁地邁開大步,「噔、噔、噔」的腳步聲把大地都震動了。婦人們頭上系著紅的或者綠的頭巾,手裡搬了小板凳,在男人屁股後頭窮追不捨。隨著那胳膊的擺動,時不時用衣袖子擦一下被秋風吹出來的清鼻涕。

  不到半晌午,村前戲臺前熱熱鬧鬧地聚滿了四鄉八村看戲之人,鑼鼓高一陣緊似一陣的。村後豬的嚎叫之聲也一聲高過一聲,刺激著人們的神經,讓人歡天喜地笑個不停。

  本村的孩子見戲還不開場便往村裡的殺豬場上圍。那殺豬場上幾個大勞力正奮力將豬按在地下,一尺多長的殺豬刀一閃便捅進豬的脖子。女人們連忙將早已準備好的盆對著刀口,見那豬血歡暢地噴進盆子裡,便興奮地用根棍子攪著喊:

  「用勁呀!用勁!血流幹了肉才白。」

  男人便笑著罵:「你不流血肉還不是一樣白。」

  女人便揚起棍子把豬血往男人臉上撒,嘻嘻笑著罵。「俺再白也沒有你娘白。」

  不一會兒,褪了毛的豬便白生生赤赤條條地掛了起來。大人們摘下豬尿泡遞給孩子,說:「拿去吹。」孩子們從大人手裡奪過豬尿泡,鼓足勁地吹,吹得如白球一般。孩子們牽了那白氣球顫悠地在村子裡走,咱四大爺的花狗便屁顛屁顛地瘸著腿在後頭跟。孩子將玩厭的豬尿泡丟給狗,狗便十分感激地一口咬住以為是塊肥肉,結果「嘭」的一聲,豬尿泡爆了,狗咬豬尿泡空歡喜,狗便憤怒無比,汪汪叫兩聲,極沮喪地又往殺豬場奔去。

  整個上午便在這種繁忙而又雜亂之中過去了。

  村裡的忙亂驚動了咱大娘。從來不出院門的咱大娘一時心血來潮,突然走出了院門。村裡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人們無法相信在自己的村子裡還有一位活鮮鮮的女人。當她牽著兒子身著紅旗袍再次出現在賈寨人面前時,那鮮豔的紅色將男人的眼睛燒紅了,將女人的目光灼疼了。咦,這個女人咋還穿旗袍,咋又穿旗袍?

  村裡人說這女人腦子有些不正常了。又有人說,誰知道,一陣明白,一陣糊塗。村裡人望著咱大娘和孩子往村外走。咱大娘遇到村裡人也不理,一邊走一邊對兒子天生說話。

  「走,咱到那橋頭等你爹!」

  天生問:「等哪個爹?」

  咱大娘說:「你只有一個爹。」

  天生說:「俺爹不是被大鬍子打死了嗎?」

  「你說啥?」咱大娘劈頭給天生一巴掌,「誰說你爹被大鬍子打死了,你爹就是那個大鬍子。」

  天生說:「不對,俺爹是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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