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零炮樓 | 上頁 下頁
六十九


  「哪裡是她家?她不是嫁給了龜田了嘛,她已不是咱賈寨的人了,她為啥要到賈寨住?」

  「那女人願回哪兒回哪兒,就是不能回咱賈寨。咱賈寨沒她那個人了。讓她回張寨娘家嘛!」

  接著,村裡人便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這女人的確不能再回咱賈寨,賈文錦早就把她休了。這女人若再回到咱賈寨,將來東西莊的人必笑咱,說賈寨的媳婦送給日本鬼子弄了,這讓咱賈寨人臉往哪兒擱。

  「是這個理。讓一個不乾淨的女人進村,會玷污咱賈寨的風水的,將來要倒八輩子黴。那才叫晦氣呢!」

  賈興朝沉吟不語,用手一個勁地捋他顯得十分稀少的鬍鬚。不讓那女人再回到賈寨是他和村裡幾個主事的早已商定下的,他先不表態,就是想聽聽村裡人的反映,沒想村裡人和他的想法是那麼一致。賈興朝笑了正想表態說點什麼,大黑卻冒出一句,說:

  「村裡人不是和人家有約法三章嗎?」

  「別提那約法三章!」賈興朝打斷大黑的話說。賈興朝不知從哪來的氣,也不知是對大黑還是對那女人。「那算啥約法三章,是那女人逼著村裡人答應的。此一時彼一時,當年只是權宜之計,誰把那事當真了!」

  大黑一聽爹這樣說,便不敢再回嘴。只說:「這事不關俺的事,俺只是回來傳個口信,去不去由你們,俺走了!」

  大黑說著轉身便走。賈興朝便喊:「大黑,你乾脆去張寨一趟,通知她娘家去炮樓裡接人吧!」

  大黑走幾步,又回頭說:「俺不去,要去你去。俺又不是賈寨的通訊員,俺還有公事呢。」

  賈興朝望著大黑的背影說:「這孩子翅膀硬了,連爹的話也不聽了。你不去自會有人去。」賈興朝接著便轉向咱三大爺賈文清說,「還是由你跑一趟吧!這事雖是村裡的事,也摻雜著你們的家事,你去張寨好說些。」

  咱三大爺低下頭,一百個一萬個不樂意的樣子,可又不好說不去,只是硬著頭皮走一趟。咱三大爺走時的表情極為沮喪。村裡人目送著咱三大爺離開村莊,在秋後的田野裡,身影越來越小。

  從賈寨到張寨不遠,三裡地。

  咱三大爺磨磨蹭蹭地走著,可不多會兒還是到了張寨村口。咱三大爺便向村裡望去。他發現村裡極為冷清,幾隻雞正在紅窖窯上玩耍,公雞正咯咯叫著和母雞開玩笑,有豬吃飽了撐的,哼哼哧哧地在村口散步,悠閒自得的樣子。這時,咱三大爺突然聽到女人激昂地喚狗之聲。

  吆——吆——吆——

  咱三大爺順著聲音望去,見一女人正雙手捧起孩子的屁股拉屎。孩子拉了,女人便喚狗來吃。有走狗聽到喚聲,懶得理踩,照樣往遠處走著。咱三大爺望望那懶洋洋的狗,試探著往村子裡走。咱三大爺邊走邊伸長脖子,如像偷吃糧食的公雞,不知是怕人還是怕狗。咱三大爺來到咱大娘玉仙娘家門口,豎著耳朵聽。咱三大爺便聽到灶屋裡的刷鍋之聲。咱三大爺進了院喊:「俺大娘在家嗎?」

  隨著喊聲,從灶屋裡走出了玉仙娘。玉仙娘比幾年前顯老多了,她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濕手,一邊打量著咱三大爺。半天才認出來。玉仙娘認出了咱三大爺後,臉便自然而然地拉了下去。「哎喲,我還以為誰呢!今天刮哪邊的風呀!」

  說著,解了圍裙在身上一個勁地抽打灰塵,也不讓坐。咱三大爺有些尷尬地立在那裡,臉上極累地擠出笑。「也沒啥事,就是很久沒來看大娘了,來看看,嘿嘿……」玉仙娘說:「有啥好看的,吃得下睡得著,死不了!」

  咱三大爺又嘿嘿乾笑幾聲,說:「是這樣的……這個……」咱三大爺不知如何開口。他清了清嗓子又說,「現如今不是鬼子投降了嘛!那龜田也被槍崩了。玉仙還在炮樓裡呢!我是來言語一聲,讓家裡人去接她一下!」

  「咋?!」

  咱三大爺的話音未落,玉仙娘便大喝一聲:「你說啥?讓俺去接玉仙!我看你是牛嘴裡吐不出象牙來!」說著便喊玉仙的小弟,「快去喊你叔叔你大爺他們,咱今天可要和賈寨人評評理。」玉仙娘的嗓門之大哪裡需要玉仙小弟去喊村裡人。玉仙小弟剛出院門,張寨的人已聞訊趕來。一會兒便將院子擠得水泄不通。人們圍住咱三大爺,個個義憤填膺。自然,嗓門最大的是玉仙娘。她指著咱三大爺的鼻子罵道:

  「賈寨人欺人太甚!俺把閨女嫁給賈寨,你們卻把她送給了日本鬼子。這是人幹的事嗎?日本鬼子在時俺不敢吭聲,現在日本鬼子投降了,咱們新賬老賬一起算。」玉仙娘說著便現了哭腔。

  咱三大爺說:「這也不是俺賈寨情願的呀!俺不送行嗎?日本鬼子啥事幹不出來,那南李營的下場等著呢!」玉仙娘哭著說:「你放屁!你賈寨人怕死,就該把俺閨女往火坑裡推呀!你們是人,俺閨女就不是人呀!嗚嗚……」

  這時,張寨人開始紛紛叫駡:「娘那澩,賈寨人為了討好日本鬼子連自己的媳婦都往炮樓裡送,這哪是人辦的事。一村的漢奸。以往是日本鬼子的天下,俺張寨人怕你賈寨人,你有日本鬼子撐腰。如今你賈寨人可要給俺張寨人說清楚!」

  咱三大爺臉色蒼白,在人圈裡不住地拱手作揖,口乾舌燥地向張寨人解釋。可是,他聲音早已淹沒在人們憤怒的聲討中。有男人大聲吆喝道:「別和他講恁多,讓他滾蛋。玉仙我們是不接的。張寨人也絕不讓玉仙進村。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是死是活都是賈寨的人!」

  「滾!滾!」

  被激怒的張寨人將咱三大爺趕出了大門。咱三大爺被轟出大門時,身後不斷有人呸呸地吐口水。咱三大爺像一隻夾緊了尾巴的喪家之犬,在張寨人的臭駡聲中逃之夭夭。

  咱大娘玉仙在冒著煙的炮樓裡一直等到日落西山,也沒見賈寨一個人來。咱大娘的心隨著落日也漸漸地暗淡下來。咱大娘目送著偽軍被遣散,目送著咱大爺賈文錦被大車拉走,目送著黑馬團白馬團撤走,可是她最終也沒等來賈寨人,連回去喊人的大黑也再沒露面。咱大娘的心沉了下去,沉入無底的深淵。最後,咱大娘決定自己回去。

  咱大娘帶著天生走在路上。此時的地平線寥落空蒙,大平原遼闊無邊。在剛剛收穫過的原野上,咱大娘牽著兒子走向村莊。兩個人顯得渺小而又可憐,咱大娘牽著天生來到老橋頭,已是夕陽西下了。老橋頭空無一人。老橋沉寂著。橋頭厚磚上長滿青苔。河水在風中起浪,水邊的浪花飄浮著白沫。河中的菱角花,殘了,卻還浮在水面上。岸邊蒿草在夕照中搖曳,遠處田野上秋風蕭瑟。

  咱大娘立在橋頭,靜著。夕陽的餘輝將一高一低的兩個人影越拉越長……「咚」的一聲,獨坐在草叢中的青蛙,望望天,鼓嘴叫過,紮進水裡。天生望著水中的青蛙問娘:「青蛙都回家了,咱咋還不回家?」娘定著不語,臉色蒼白,兩行清淚滾落下來。兒見娘哭,兒亦哭,搖著娘的手喊:

  「娘不哭,娘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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