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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27.村裡人之七

  村裡人的行動是迅速的,女人們為喜槐做壽衣,男人們立即回家打狗。家裡沒狗的就幫著賈興安在院子裡搭灶,支鍋,準備煮狗肉吃,為喜槐守靈。賈興安轉身就看見自己家的黑狗正臥在院門的過道裡。賈興安順手操起一個釘耙向狗走去。黑狗根本沒有重視主人的行動,眯著眼在那裡打瞌睡。昨夜人類一直鬧騰到天亮,根本沒讓俺這些辛苦的看門狗休息好,全村的狗們正抓緊時間補睡呢,誰也沒想到災難已悄悄降臨在狗的頭上了。

  賈興安高高地舉起了釘耙,這一釘耙夾帶著喜槐女人嚎出來的電閃雷鳴,夾帶著賈興安的滿腔仇恨向狗頭砸去。賈興安家的狗喔的一聲慘叫,睜開眼來卻不知道跑了,伸出雙手求饒,尾巴在地上搖得塵灰彌漫。賈興安的第二釘耙緊跟著又來了,黑狗未死先軟了,把眼皮一耷將狗嘴紮進地上的灰塵裡。賈興安的這一釘耙正砸在黑狗的天靈蓋上,黑狗連叫都沒叫出來,只在那裡不斷蹬腿。

  牛娃「哇」的一聲又哭了。人們見牛娃撲在了喜槐的身上,就像牛娃娘開始那樣。牛娃身子撲在爹身上眼睛卻望著黑狗。有人把牛娃拉了起來。說:「這孩子真知道和他爹親。」

  賈興安吼:「你不想死就給我憋住,你是哭狗還是哭你爹!」

  牛娃望望已經斷氣的狗,推門進了屋。不久,便聽到牛娃和他娘的哭聲一細一粗地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沒過多久,賈寨四處傳來狗叫聲。這種叫聲和夜裡理直氣壯的狂吠不同,叫聲帶著絕望的呐喊和淒慘的號叫,還有嗚咽之調和哭泣之聲;那叫聲開始還有求饒和爭辯,到最後只有一個聲音了,那就是沉寂。賈寨人打狗的過程短暫而又迅速,由於在這之前狗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大多都和賈興安家的黑狗一樣臥在過道裡或者院子裡打盹。當主人殺氣騰騰地回來後,狗卻正享受著正午的陽光。結果,主人卻玩了一次人類慣用的伎倆——關門打狗。狗在最後的時刻當然會大呼上人類之當,可是已經晚了,賈寨的狗和它們的祖先一樣又一次嘗到人類突然翻臉的苦果。

  村裡人開始陸續向賈興安家走,每個人都沒有空手,左手提著狗頭,右手提著已經剝過皮的狗肉。一條狗腿或者一塊斜肋。人們走進院子,將狗肉撂在案板上讓師傅剁成塊扔進大鍋裡煮,狗頭便擺在喜槐的靈位前。不久,喜槐的靈位前就擺滿了狗頭,有各種顏色的。有黃頭、黑頭、白頭、花頭、灰頭……各種頭上都粘有血跡。狗頭擺在那裡,好多狗眼都還睜著,死不瞑目,狗眼看人低的樣子。不過那眼神有不同,憤怒的眼神一定是未婚的公狗,火氣很大;憂傷的眼神肯定是小母狗,哀怨淒惻;平靜的眼神應該是一條老狗,任勞任怨;空洞的眼神是傻狗,無知者無畏;當然也有緊閉雙眼的,那屬於還沒有從睡夢中醒來,正好接著睡,懶得弄清這世上發生了什麼事。

  傍晚,賈寨的狗肉香飄了很遠,張寨人也聞到了。張寨來了兩個人,在村口放哨的人把張寨人領進了賈興安家的小院。張寨人說,打炮樓也有張寨人一份,俺張寨的張萬喜也是黑馬團白馬團的。喜槐去了也該通知俺張寨一聲。賈興安說,不是不通知張寨人,俺是不敢聲張,可憐,連炮都不敢放一個,怕鬼子聽到了。張寨人望望喜槐靈前的狗頭,問明瞭情況,走了。

  不久,賈寨人便聽到了張寨的打狗聲。賈寨人聽到張寨的打狗聲,臉上活泛了許多,咱四大爺說,張寨人也有和咱賈寨人一心的時候。

  咱三大爺說,張寨人也是中國人!

  天黑後,賈寨的狗肉席就要靜悄悄地開席了。院子裡的燈不敢點得太亮,隱隱約約的。人們在院子裡走動的身影拉得很長,影影綽綽的像皮影戲裡的人物形象。不過,一切都是無聲的,如果一定要說話也是壓低嗓門,像說悄悄話。沒有鞭炮,沒有響器,沒有了哭聲,牛娃娘已經哭不動了,歪在床上不起來。牛娃認識已經改變,由心疼自己家的黑狗,變成了恨村裡的所有人家的狗。在他心裡埋下了對狗的仇恨。牛娃帶領村裡的孩子各家各戶四處亂竄,尋找狗的倖存者。

  這時,在村口放哨的見有一群人來到了賈寨。放哨的就喊:

  「誰?」

  「俺。」

  「啥?」

  「吃。」

  「哪莊的?」

  「張寨。」

  「走!」

  放哨的就領著張寨人進了村。這種問答就像暗號,晚上去哪莊碰到人都是這樣問答的。不過,這不是暗號的問答勝似暗號,鬼子肯定是答不出來,外鄉人也不中。放哨的將張寨人領進賈興安的院子,弄了一塊狗肉吃著又去放哨去了。張寨人把手裡提的布袋打開,將布袋一提,一群狗頭滾了出來。張寨人將狗頭擺在喜槐靈前,點了三束香。賈寨人便將張寨人請入了狗肉席。

  狗肉席開席了,一碗酒,一口肉。吃。喝。吃喝到興頭上,有人就劃起拳,猜起了媒。不過,劃拳卻是無聲的,雙方張牙舞爪地伸著手,一揮一揮的。互相瞪著充滿血絲的眼睛。人們不放過任何輸贏的結果,表情就像兇神惡煞的啞巴。賈寨人為喜槐辦喪事成為了賈寨歷史上最奇特的一次。所以後人說起給喜槐辦的那次喪事,都叫:啞喪!

  喜槐埋了,狗肉也吃了。狗肉吃多了的人開始流鼻血。不流才怪了,狗肉熱性,又不是寒冬臘月,吃多了狗肉當然上火了。流鼻血就流吧,誰讓你吃狗肉的。這算報應,算是狗的肉身替狗的靈魂報仇了,算是一個輪回。人們流著鼻血還在罵狗,說:「這狗日的真不是好東西,吃了還流血。死絕了算。」

  可是,賈寨的狗卻沒死絕,咱四大爺家賈文燦的花子卻逃之夭夭了。這消息是牛娃告訴村裡大人的。牛娃說:「花子還沒死,跑了。」

  有人問咱四大爺花子呢?咱四大爺說:「打狗那天就沒見,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問的人就說,你不捨得打吧,你家的花子就像你的女人一樣金貴。咱四大爺罵:「俺家的花子像你娘一樣金貴!」

  村裡大人和咱四大爺開開玩笑也就罷了,可是牛娃卻堅決不放過花子。牛娃認為打炮樓那天晚上是花子帶頭咬的,現在全村的狗都打了,只有花子活不見狗死不見肉,一定要把花子找出來,打死花子吃肉才算真正為爹報了仇,為自己家的黑狗伸了冤。

  牛娃拿著太陽旗領著村裡一群孩子在村裡喊,在咱四大爺門口鬧:

  打倒狗漢奸!

  打倒狗漢奸!

  咱四大爺說,俺真不知花子跑哪去了。牛娃不信,說:「你喊喊。」

  咱四大爺便倚著門框喊:

  花子——花子——花子——

  咱四大爺的喚狗聲極為嘹亮。可是,花子卻不見回來。咱四大爺喊了一聲就再不願意喊了。牛娃讓咱四大爺再喊,咱四大爺說,你個彈子孩敢給俺下命令,要不是看在你爹是打鬼子死的,俺一巴掌把你打到你娘褲襠裡。今天只能喊一遍,要喊明天再喊。咱四大爺說著把門關了。

  牛娃說,俺回去告俺娘,你要把俺打進她的褲襠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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