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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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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杜湘東怔了一怔,許文革抬頭,遞上來一隻手。杜湘東條件反射地遞回給他一隻手,許文革便攀扶著杜湘東站了起來,伸手指向車間門外。遠處有一排矮舊的小平房,立在一片荒草叢生的空地邊緣。在杜湘東的記憶裡,以前廠區和平房之間曾經隔著堵牆,而現在牆已經被拆了。他想起了那是什麼地方,也想起了當年自己曾經「搜查」過那裡。時至今日,他仍能清楚地記得其中一間平房也就是許文革和姚斌彬的秘密車間裡,擺放過哪些五花八門的物件:掛鐘、水泵、收音機……兩個年輕工人將它們一一修復如初。 許文革的手執拗地往門外指著,腳卻不動。他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杜湘東只好側肩,扛起他的一條胳膊,架著他往空地對面挪動過去。他們來到苔蘚斑斑但卻依然穩固的平房門前,無須費力辨別就找到了許文革他爸他媽生前住過的那一間。鎖早換了,連門洞都拓寬了,還裝了朝上的推拉門。看到許文革在身上摸索著掏鑰匙,杜湘東不得不讓他暫時靠牆,自己接過鑰匙開了鎖,把門譁然一響抬了上去。 和方才的車間一樣,平房裡也湧出一股剛刷完漆的味道。許文革又被嗆得咳嗽了幾聲,但總算穩住了呼吸。他對杜湘東說:「就是這個。」 杜湘東已經看見了。如今屋裡只有一樣東西,卻把空間塞得滿滿的。是輛汽車,老款進口皇冠。1989年,姚斌彬和許文革因盜竊這輛汽車的發動機被捕。幾年後,杜湘東還在姚斌彬家的樓下見過這輛汽車,當時它仍在充當工廠領導的專車。而現在,這輛皇冠車如果停在北京街頭,無疑會顯得突兀而過時,但它卻又保持著某種老派的莊重,周身上下一塵不染。給人的感覺,好像它自從出廠就沒上過路,十幾年來一直靜靜地停在這裡。 許文革單手扶牆,慢慢挪到皇冠車的駕駛艙一側,開門坐了進去。他又扯著脖子喘了幾聲,隔著前擋風玻璃對杜湘東招手。杜湘東遲疑片刻,也拉開門,鑽上了副駕駛座。倆人並排而坐,肩頸僵硬,神情木然,從平房外面望過去,大概很像正準備上路出遠門。車鑰匙就插在儀錶盤上,許文革顫顫巍巍地伸手一擰,皇冠車一顫,居然平穩地運轉了起來。逼仄的房間彌漫起了尾氣的味道。 在嗡鳴的車聲中,許文革首先予以說明的是一系列機械參數:「1985年出廠,六缸發動機,二點八排量,四擋自動變速箱,四輪獨立懸掛,電動車窗,前後立體聲喇叭……」 杜湘東沒答碴兒。 許文革繼續說道:「當年能坐上這種車的,最起碼也是個司局級幹部,沒想到我們那個廠也能撈上一輛。跟廠裡談判的時候,我問這車還在不在,他們說還在,不過早就沒人用了。我就從他們那兒買過來,自己帶人從裡到外收拾了一遍。那年頭小日本的機器特別皮實,只要更換易損件,開起來跟新的一樣。」 杜湘東仍未說話。他扭頭看了許文革一眼,只覺得這人目光悠遠。許文革卻停止了說話,低頭仔細打量起這輛車來。他的手還在方向盤和儀錶上摩挲著,不知是在讚歎八十年代豪華車的工藝,還是在欣賞自己的修車手藝。房間裡尾氣的味道愈發濃郁,已經很不適於哮喘病人長待了,就連杜湘東都意識到了這一點,而許文革卻直到再次陷入了撕心裂肺的咳嗽,這才想到應該將車熄火。然後找藥,再噴再咳再喘,平復下去卻比剛才耗費了更長時間。如果許文革也是一輛車的話,那麼他的內部零件還不如這輛險些報廢的老皇冠運轉順暢。 車裡再次安靜下來,許文革才又開口:「您也知道,我和姚斌彬當年就是因為這輛車『進去』的。他們說我們盜竊,這當然也沒錯兒,所以我們從沒喊過冤。但別人不知道,就連您也不知道——我們盜竊又是為了什麼?如果光圖錢,何必費那麼大勁拆發動機呢?拆大燈拆音響不是更快嗎,那樣我們也許就不會被抓個人贓俱獲了,姚斌彬的手也不會被砸成殘廢……我們拆這機器,其實不是為了賣,而是為了研究它。等把發動機裡面的構造搞明白了,我們還會把它原封不動地裝回去……」 說這些話時,許文革的聲音仍是虛弱的,杜湘東卻聽到了自己胸膛深處的怦怦心跳。他意識到,假如他們是用二十年來打一副牌,那麼時至今日,許文革終於要揭底了。杜湘東也想起了扣在自己心裡的那副底牌。誰的底牌更震撼,更有殺傷力?大概只有亮出來才見分曉。而兩副底牌其實都握在姚斌彬手裡,姚斌彬卻死了。 杜湘東呼吸了一口仍然濃郁的汽油味兒,想要接話:「難道你們不是為了給……」 「給崔阿姨看病?」許文革截斷他,同時抬起一隻手揮了揮,像在請求他保持專注,不要漏掉自己的每一句話,「別說姚斌彬了,就連我也是崔阿姨養大的,她的身體是為了我們累垮的,我們當然得報答她。所以我們後來才會從看守所逃跑,哪怕出去就成了逃犯,但也有機會給她寄錢,總比在牢裡聽到她的死訊要強。說到底,那時候還是年輕,膽兒大得連自己都預料不到。我們居然沒想過,如果沒跑了或者跑了又被抓回來會怎麼樣……不過這又是後話了。再說回當初,我們拆這台皇冠車的發動機,其實是姚斌彬的主意。過去要是把這條兒說出去,他會被定成主犯,不過現在無所謂了。 「您應該也瞭解過,我和姚斌彬從剛進廠子當工人,就開始偷偷給外面搞維修。上面說我們幹私活兒,隔三岔五地敲打我們,就連我都打算收手了,可姚斌彬才不管那一套。他這人看起來性子軟,但骨子裡比我可『軸』多了,外人都以為我一直護著他,其實大事兒我都聽他的。姚斌彬告訴我世道變了,在新的世道裡,人應該有種新的活法,活得和以前不一樣,活得和我們的爹媽不一樣。他還說我們得先做好準備,變成有本事的人。那年頭安徽不是有個傻子瓜子麼?傻子賣個瓜子都能變成人上人,何況我們兩個懂機器的工人?所以我們就從車床銑床上手,沒過兩年又開始琢磨汽車,不懂就找外面的老師傅問,問完了還得沒日沒夜地下功夫。廠裡汽車班的那幾輛大解放早被我們偷偷拆了個遍,而這種事情是有癮的,簡單的弄明白了,自然就想嘗試複雜的新式的……正好廠裡來了輛皇冠。姚斌彬對我說,以後要想憑這門手藝出人頭地,會修皇冠都是起碼的。也是腦子一熱,我們當天晚上就鑽進了車庫。」 說到這兒,許文革咯咯笑了兩聲,面部肌肉神經質地抽搐起來。像是為了防備再喘,他又未雨綢繆地往嗓子眼兒裡噴了噴藥,這才繼續往下說:「後來的事兒您也知道了,我們被抓進去,逃跑,我活下來姚斌彬卻死了。你們都覺得我運氣好吧?沒錯,我承認自己運氣好,但這運氣說來還是您給我的。當年我們往兩個方向跑,如果您追的不是姚斌彬而是我,那麼後來挨槍子兒的那個人就應該是我。剛開始不懂偽造證件更不敢坐火車,我還沒跑出河北省就聽說姚斌彬被處決了。如果說我在逃亡期間精神崩潰過,就是在那個時候。我覺得老天收錯人了。 「我沒姚斌彬聰明也沒姚斌彬有志氣,我就是個野孩子,十歲不到就沒了爹媽,如果不是姚斌彬他們一家我早該進監獄了……一句話,死的應該是我,憑什麼是姚斌彬?但也恰恰是因為姚斌彬,我才撐了下來。每當我想去自首或者隨便找個地兒把自己弄死算了,我就會想起姚斌彬,想起他跟我說過的那些話。後來我冒著被人抓住的風險也要做生意,把身家性命都投進去也要開這個廠子,也是因為姚斌彬。我一個人背著倆人的命,得替他活成他想要的那副模樣。要是就這麼窩窩囊囊地算了,那我就算白活了,姚斌彬也算白死了,我們這兩條命都沒必要在這世上走一遭。」 許文革的神色又變了,仿佛陷入了癡迷,同時夾雜著一絲柔情。他把頭靠向椅背,臉上籠罩著一團若隱若現的光暈。不僅如此,這人眼裡也是有光的,雖然微弱但卻一線長明,終於化作兩滴眼淚,順著臉頰流淌下來。許文革哭了,許文革也會哭。這就是許文革的全部自述了吧。當眼淚消失在他臉上的皺褶裡,杜湘東也終於有了開口的機會: 「可因為你,我夠窩囊的,我他媽才是白活了。」 「杜管教,我對不起您,您是個好人。」 「罵我是吧?好人在你眼裡可不值錢。」 「如果您覺得我應該怎麼補償您……」 「甭來這套。我是警察,說話以前注意咱倆的身份。」這麼說著,杜湘東拉開側門鑽出車艙,想走但又站住,回頭道,「許文革,你記著,咱們這茬兒人都不年輕了,往後的每一步都得走對了。我看著你呢。」 然後他拋下許文革和那輛皇冠車,朝廠區外走去。這就是他的答覆嗎?有點兒可笑,倒像個盡職盡責的老管教在勉勵刑滿釋放人員。這輩子只幹過一個行當,所以一張嘴就是這個套路。正如同許文革對於他的評價,多年前是一句「好人」,如今仍然只是一句「好人」,此外似乎再沒什麼可說。那麼杜湘東的底牌呢?他和姚斌彬之間的那個秘密呢?繼續壓在心裡嗎?事實上,杜湘東已經決定緘口不言,但卻並不感到遺憾。他突然發現,自己這些年來追捕許文革、監視許文革,其實懷著一種連他本人也沒發現的目的。將逃犯繩之以法,這是冠冕堂皇的說辭,杜湘東真正想做的,是通過這倆犯人目睹一種「活法」。他依稀也想過那樣去活,而許文革卻替死去的姚斌彬活了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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