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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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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比起剛參加工作時的三年之約,比起越獄事件之後六年有餘的屈辱和困頓,接踵而至的五年簡直像打了個盹兒還沒睜眼就滑過去了。再換個比喻,以前也說日子快,快得像狗攆,那麼後來就像瘋狗在攆了。好像除了「快」本身,生活已經不再值得感慨。 當然,這只是杜湘東的個人感受罷了,因其過於主觀,所以並不具有代表性。要是逐一盤點,他也必須承認這些年來的生活變化之重大。譬如變化之一,是劉芬芳下崗了。其實對於這一天,不光是杜湘東,就連劉芬芳也早有心理準備。食品公司每況愈下,冰棍兒汽水早已停產,冷庫裡的豬頭豬腿豬下水也在虧本經營,於是領導們關起門來一合計,索性來了個處理大包圓兒,連豬帶人一塊兒甩給了外商。而外商也不傻,表示豬可以要,人不能留。雙方在談判桌上打了很久的消耗戰,等到敲定改制方案,必須公佈下崗名單時,卻又不約而同地採取閃電戰。那天劉芬芳和她的姐妹們剛轉移完豬腿,就被勒令去簽協議,領買斷工齡的錢。人家還告訴她們,再過不久廠子就沒了,要是不簽,連這點兒錢也領不到。 偏在這時,劉芬芳家裡又出了情況。她的一個弟弟急著結婚,另一個弟弟怕吃虧,也扯來個女的要結,兄弟倆瓜分了宣武區那套平房的裡外間,便把父母送給了二姐。二姐沒結婚,房子寬敞還雇著保姆,再加上越有錢越對家裡有愧的心理,即便不是女兒的責任也應承了下來。但這樣一來,卻顯得劉芬芳多餘了——沒人需要她伺候了。劉芬芳只好卷著鋪蓋回到郊縣,她覺得自己是被廠裡和家裡榨幹之後扔出去的,這種心情也決定了她不會給杜湘東好臉色看。因此,杜湘東生活中的第二個變化雖然是與劉芬芳結束分居,但卻感受不到夫妻團圓的喜悅。他必須時刻準備聆聽劉芬芳那更加漫長、頻繁、惡狠狠的抱怨,抱怨的內容則直指第三個變化,即:他們已經淪為了標準意義上的「窮人」。 平心而論,如果縱向比較,他們的生活水平一直都在提高,筒子樓單間裡添置了電視、洗衣機、窗式空調,算是基本完成了一間陋室的現代化。但這番現代化的進程卻伴隨著一輪又一輪的節衣縮食和忍辱負重。連單門冰櫃都是劉芬芳她二姐的公司用剩下的,為了把那個號稱八成新的「西門子」牌鐵箱子搬回家,杜湘東借了輛板兒車,愣是從二環邊兒上蹬出了城外。路上正好碰上城管查抄無照攤販,看見他四脖子汗流的模樣,還以為是個收舊電器的,二話不說把他連人帶冰櫃扔上了卡車。他擠在一群賣菜的、賣襪子的以及抱著孩子賣黃色光盤的婦女中間,一直坐到看押點,這才申明自己是一警察。人家自然不信,管他要證件,證件卻沒在身上,於是又給單位打電話。驗明正身後,協管員露出了偽軍打了皇軍的尷尬,連稱「誤會」,又哭笑不得地問:「您怎麼不早說呀?」 杜湘東回答:「蹬累了,想蹭段兒你們的車。」 作為一名窮人,這是你能占到的少數便宜之一,而一旦既坦然又處心積慮地去占這種便宜,也說明你從困惑階段轉入了適應階段。這樁誤會的解決方案,是城管方面派了一輛小卡車,把杜湘東和他的板兒車、冰櫃一起送回了郊縣。經過看守所正門,剛好遇到當班的同事們去吃晚飯,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看杜湘東如何智取城管。這時所裡的人員構成也發生了巨變:老吳那代從「革命時期」過來的管教紛紛退休,接替上來的都是從警校分過來的大學生,有許多學歷比杜湘東還高,正經八百的四年全日制本科畢業。這些年輕人穿著與國際接軌的「九九」式警服,像當年的他一樣身材挺拔,面露英氣。車停下,兩個跟他關係不錯的小夥子繞到後面問:「杜哥,幫您把東西抬上去?」 杜湘東卻沒答應。他歪著屁股坐在車鬥上,朝前方的後視鏡裡照了一照。在剛才的那一瞬間,他突然發現年輕同事們看他的目光是似曾相識的。在哪裡見過呢?其實並沒有「見」過,那是若干年前自己看待老吳的眼神:雖然親熱但又不屑、憐憫,同時還夾雜著幾分無可奈何。現在,人家也把他當老吳看了,而且在年歲上比老吳還要提前了。微微鼓起的後視鏡裡映出了一張滑稽變形的臉,兩腮深陷,額頭皺紋交錯,被風吹亂的頭髮白了三分之一。除了牙齒尚在,他的面貌和做派都在活脫脫地向著老吳那個方向飛奔。 記得老吳退休時,反倒是揚眉吐氣的。他在平谷的幾間大瓦房喜迎拆遷,又利用老婆家在延慶的種菜大棚開了個採摘園。隨著城市的大幹快上,地廣人稀的郊區冒出了一批土財主,他們舉著小旗到國外豪邁地吐痰,他們開著進口汽車盤踞在村口拉黑活兒,他們在床底下藏了大摞現金以至於錢都長綠毛了,而老吳三生有幸地混成了他們中間的一員。對於故人,老吳是懂得藏富的,直到離開的前夕,他才對那些嘲弄過他鄙夷過他的同事宣佈: 「我他媽跟你們才不是一個階級呐。」 但杜湘東告別時,他卻仿佛流露出了一絲憂傷。在辦公室裡,老吳抄起窗臺上的半瓶白酒,自己先吱溜一口,又把淡綠色的酒瓶遞給杜湘東,杜湘東便也吱溜一口。吱溜完,老吳拍了拍杜湘東的肩膀:「這些年給你添麻煩了。」 杜湘東說:「哪兒的話。」 老吳說:「你好好兒的。」 杜湘東說:「好好兒的。」 老吳又說:「別想那事兒了。」 杜湘東說:「不想了。」 沒過半年,所長也離開了所裡。倒不是退休,而是肩膀上的舊傷復發,手榴彈彈片鑽進肩胛骨壓迫了神經,一到陰天就疼得直打滾,上面體恤幹部,給安排了個調研員的閒職,基本上是在家養著了。走的時候又趕上下雨,所以所長是用擔架抬出辦公樓的,只能躺著與同事們一一握手。握到杜湘東,所長雖然滿頭大汗,但還是格外加了把力,將他拽近了,顫巍巍道:「耽誤你了,我有責任。」 杜湘東說:「您別這麼說。沒您保著,我還不知怎麼收場呢。」 所長又說的話,卻與老吳如出一轍:「別想那事兒了。」 杜湘東再次保證:「不想了。」 當年偷偷跑到大同,沒抓著許文革又牽扯進了一起礦難,當地政府把電話打到了市局,詢問杜湘東是什麼身份、執行的是什麼任務。一問才知道他是在管轄權之外私自展開調查,弄得上級很被動,還是所長求了局裡,好說歹說才把對方的抗議搪塞過去。而既然兩位老同志臨走前都專門勸他,杜湘東實在不好意思辜負人家的苦口婆心,便也決定「不想了」。他現在需要做的,是深入貫徹一種全新的生活態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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