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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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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逃犯對副礦長說的最後兩句話。幾條壯漢在放過炮的廢墟裡開鑿,不多時打開了一片更加漆黑、泛著久遠年代氣息的空間。從山內的一個腔道鑽進另一個腔道,用礦燈照見頭頂鏽跡斑斑但卻結構完好的鋼樑,副礦長和所有人都舒了口長氣。背後的那個絕命礦坑裡又傳來了震動和巨響,但他們所在的位置已經基本上安全了。逃犯提供的逃生路線的確有效。然後就沿著國營老礦的巷道往半山腰裡進發,路的盡頭當然還是漆黑,但此時的漆黑已經不再令人絕望。 人們有手有腳有工具,而且按照他們所信奉的樸素的人生哲學,但凡大難不死都是有後福的——就像逃犯背上的劉秋穀,他只要還能微弱地喘氣兒,等待他的理所應當是幾十年的好光景。於是不緊不慢地換班開挖,當第一縷陽光從某根鋼釺的落點直射出來,人群裡蔓延開了海浪一般的歎息之聲。又有更多的鋼釺、榔頭和鐵鍬湧向那個亮點附近,將黑暗的窗戶紙捅得像個篩子,轟然一響,天日重現。當山風像刀一樣刮過人臉,人們反而肅穆地沉默了下來。沒人往外走第一步,就連領頭的副礦長也一動不動。如果姚文林和他背上的孩子不先出去,他們都認為自己沒有資格重返人間。 最先出去的正是姚文林,他又從狗洞大小的豁口裡把劉秋穀拽了出去。接著才是其他人,先出來的立刻回身,在碎石中間亂掏亂摸,尋找著後來者的手臂——在裡面還能借著礦燈維持依稀的視覺,身處漫山遍野肆無忌憚的陽光之中,人們卻陷入了暫時的失明。副礦長是最後一個出來的,當他緊閉著汩汩冒淚的雙眼,宣佈後面再沒有別人時,礦工們一齊對著蒼天呼嘯起來。 那聲響不是為了求救,甚而不包含任何明確的意味,但又是與遠古人類一脈相承的宣告與象徵。而當副礦長恢復了視覺,第一件事就是在人群裡尋找姚文林。此時的他早不在意姚文林的身份,更沒想過一個逃犯即使死裡逃生又將面對著什麼,他找那人,只是覺得鬼門關裡走過都是兄弟。但他沒找到姚文林,只看到了劉秋穀。這孩子是此起彼伏的呼嘯聲中唯一安靜的人,此刻正躺在一塊平坦的草地上,身下漫了亮晃晃的一攤血。他的身邊空空如也,姚文林再一次不見了。 以上是礦難和追逃雙重當事人的供述,後來形成了一份詳細的筆錄,但執筆人卻不是杜湘東。這份筆錄的落款日期,也不是杜湘東回到北京,不得不向上級「做出解釋」的那個期間,而是又過了幾年以後,連他本人幾乎都把許文革忘掉的時候。 那就是後話了,涉及的也許是另一個故事。 而在當年,杜湘東對副礦長的問訊也只能到此為止。又過了兩天,仍是通過大蝦米般的警察的關係,他在醫院見到了劉秋穀。這個號稱年滿十八、長相只有十五六歲的孩子是與許文革有過最近距離接觸的證人,當時剛從重症監護室轉入普通病房,雖然生命體征趨於平穩,但靜靜地平躺著的模樣仍然讓人想到一具屍體。他的臉慘白得好像被人潦草地塗去了五官,覆著棉被的左腿膝蓋以下空空如也,那是截肢手術的成果。杜湘東問他知不知道是誰把他背出了礦井,他死魚似的眼睛連轉也不轉。杜湘東又問起他哥劉春粟的身份證怎麼就到了姚文林手裡,孩子終於操著河南腔開了口: 「大哥,我啥也不知道。不過我倒想問你個事。」 杜湘東道:「你說。」 劉秋穀道:「為啥我老覺得那腿還在,想動彈又沒了。」 杜湘東沒法作答,劉秋穀便扭過臉去,再無聲響。那是死過一回的人對活人的淡漠,是殘缺者對健全人的隔閡。事到如今,杜湘東只好接受了一個理智的判斷:憑自己是別想抓住許文革了。既然選擇了遠方,那孫子必然風雨兼程。只要離開了礦山,順便再改個身份,許文革就會像雨滴落進湖水一樣隱沒在人海之中。大蝦米般的警察也勸他算了,無頭案多的是,無尾案同樣不少。如果在以前,這種論調會讓杜湘東很不舒服,但如今,他對大蝦米般的警察印象也早就變了。無論是從經驗、手段還是心態來說,人家都比他更接近于一個優秀警察的標準——雖然優秀得稍微有點兒與眾不同。而杜湘東呢,空有一套虛張聲勢的架子功夫,空有一腔自命不凡的雄心壯志,但事實證明了他不是一塊當刑警的料。 不過杜湘東還是又在當地「賴」了幾天。這時搜集資料,就不是為了繼續追捕許文革了,而是受到了一種古怪的感覺的驅使——好像許文革遠在天邊卻又與他朝夕相處,好像許文革是他的敵人卻又與他親密無間,因此他迫切地想要瞭解今天的許文革。礦井已經停產,工人們被控制在屋裡無事可做,所以也樂得對這個身穿便服的警察擺龍門陣。在他們口中,「姓姚的兄弟」可是個能人,有一次井下的傳送帶壞了,專管機械的技術員都束手無策,他一個人這兒鼓搗那兒鼓搗,居然鼓搗好了。有個頭兒聽說這事,要調他去幹維修,從此不必下井掙錢還多,但姚文林一口拒絕,還明說自己要不是急需用錢,才不願給黑心老闆賣命。 漸漸地,這人反而在工人之中有了威信,尤其是死了的那個劉春粟,幾乎要拽著弟弟劉秋谷一起磕頭認他當老大。然而也許是太有本事了,這人性子也怪,前前後後在礦上待了半年,也沒見他跟誰真成了朋友,甚至對人故意愛答不理的。後來劉春粟出事時,距離他也就不到兩米,別人早嚇得篩糠一般,他卻極其鎮定地查驗了屍體,獨自一人把劉春粟扛上了礦車,又帶著一身的腦漿和血跡去通知在井上倒休的劉秋穀:你哥死了,找他們談賠償去吧。這時在眾人眼中,姚文林就顯得異常冷血了,於是大夥兒又都有些怕他。 以上種種,在外人眼裡捉摸不透,杜湘東卻認為理所當然。一個逃犯,一個許文革這樣的逃犯,難道不是本該如此嗎?但隨後搜集的兩條信息,就出乎杜湘東意料之外了。第一件事也是工人講的,說是許文革特別愛看書。本來看書也沒什麼奇怪的,畢竟曾經是青工裡的技術能手嘛;以前在機械廠的平房裡,也發現過他和姚斌彬遺落的書籍。還聽姚斌彬他媽說過,姚斌彬其實更愛看書,許文革是跟著姚斌彬一起看起來的。 但一個人在逃亡期間,身處惡劣的環境仍然手不釋卷,這就似乎傳達出了別樣的意味。進而細想,許文革看書,是為了「解悶」還是「有用」?如果是「解悶」,說明一個人想要忘記現在,如果是「有用」,則說明他還惦記著未來。杜湘東讓工人把他帶向大通鋪上許文革的床位,果然在床板下翻出了厚厚一摞書。書都很舊,封皮幾乎沒有完整的,內容除了工業原理和機械維修,居然還包括法律方面的入門教材。念念不忘老本行也就罷了,難道許文革還想當律師嗎? 第二件事更讓杜湘東震驚。當時他把書撂在一旁,順手翻扯著許文革的被褥,想再找出一些蛛絲馬跡。床鋪就是床鋪,除了更髒更臭,和看守所裡的犯人「睡板兒」也沒什麼不同。但一抬頭,卻看見枕頭上方的磚牆上,寥寥地排列著幾行字。字跡歪斜,但卻深邃而清晰,大約是不久前用銼刀刻上去的,杜湘東隨即意識到,那話語分明就是詩句: 美人濟貪 英雄濟富 沒有人上過梁山 (此句來自于打工詩人陳年喜的詩歌《無題》) 在那一刻,杜湘東的頭顱之內充滿迴響,就像滾雷掠過了焦土。話裡沒有半個字是許文革的自我描述,但卻仿佛把這個人心底的東西掏了出來。那東西到底是什麼,杜湘東說不清楚,他只是感到自己被某種決然、尖銳的力量所洞穿。這就是從逃犯的軀體裡蛻變出來的、必須讓人重新認識的許文革了。這個許文革不僅包括了過去的許文革,而且包括了死去的姚斌彬,一生一死之力在他身上混合催化,衍生出了義無反顧的氣概。憑藉這份氣概,許文革當然不會畏懼杜湘東,他甚至不會畏懼任何事物。而也正是在那一刻,已經像認命一般接受失敗的杜湘東卻產生了一個新的預感,那就是他遲早還會再次見到許文革。 但那一天來得實在有點兒晚,又是五年之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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