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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可見大蝦米般的警察對這裡熟門熟路,熟到了穿著警服進來也大搖大擺的地步。而他不避諱,人家卻避諱,裡面的服務員送了浴衣過來:「您趕緊換上,要不都不方便。」

  大蝦米般的警察一瞪眼:「我今天又不是來掃黃的。」

  說完笑嘻嘻地脫了個精光,喊杜湘東一起進去。杜湘東卻搖頭,逕自坐在了長條沙發裡。他也不是恪守「一針一線」之類的原則,而是想著既然來這兒也和行動有關,既然行動就有出現突發狀況的可能,那麼他可不願意赤裸著應對狀況。難道線人跑了,他也得光著追到街上去嗎?而大蝦米般的警察也不多勸,似乎嗤笑兩聲,搭了條毛巾就進去了。休息室隔壁的浴池嘩嘩流水,還伴隨著劈裡啪啦的敲背聲,幾個男人舒服得直哼哼。杜湘東穿著便服坐在彌漫的蒸汽裡,越發感到坐了一夜火車的髒、累和渾身彆扭。但他也只能坐著。

  片刻,就有一個滿胳膊刺青、掛了個金鏈子的漢子急匆匆地從裡往外跑,後面傳來了大蝦米般的警察的暴喝:「敢跑就別讓我再見著你。」

  吼得聲如洪鐘,四面八方都是回音。杜湘東條件反射地跳起來,卻見金鏈漢子原地定住,臉上浮現出半哭半笑的表情,慢慢轉身,夾著屁股走了回去。浴池仍然嘩嘩流水,劈裡啪啦亂響,幾個男人直哼哼。一會兒,大蝦米般的警察走出來,腰間紮條浴巾,手裡還拿著一部磚頭似的大哥大。他已經被搓得渾身又紅又亮,這時就不像是一隻在土裡蹦躂的大蝦米,而像是一隻剛出鍋的大蝦米了。他對杜湘東說:「問清煤礦是誰開的了。也挺巧,那人就在大同,晚上還要到這裡招待客人,咱們等著就行。」

  說完穿上褲衩,披上浴衣,招呼服務員到樓上開個房間。樓上又是另一番天地:燈光是粉紅的,窄小的走廊鋪著地毯,兩側排列著十幾個緊閉的房門,門裡也傳出劈裡啪啦的聲音,但就不只是男人在哼哼了。身處這樣的環境,杜湘東自然覺得不自在,不自在卻又來自於某種難言的躁動,於是只好用加倍的刻板和嚴肅來對抗躁動。好在服務員也算識相,進屋以後並沒給他們推薦什麼「服務」,只是端來了滿滿一託盤啤酒、飲料和點心。大蝦米般的警察開吃開喝,間或耳朵貼牆,聽隔壁房間的動靜,還給人加油:「使勁,使勁。」然後又拿起大哥大,開始打電話,撥的都是長途,不是陝西戰友就是內蒙古的同行,通話內容主要是感謝人家的幫忙,說他雖然被「靠邊站」,但托大家的福,總算沒有丟掉公職;又說老婆在太原過得挺好,女兒還進了省裡的重點學校。碎碎叨叨,顛三倒四。

  聊夠了,遞給杜湘東:「你也給家打一個?免費的。」

  杜湘東又搖頭。他並沒有告訴劉芬芳自己出門了,所以不知道該和她說什麼,更不知道該在這種地方和她說什麼。枯坐著更加難受,只好打開房間裡的電視。卻沒有中央台和地方台,只有賓館的閉路,放的香港三級片,大概是助興之用。今天這部偏巧是破案題材,講的是一皇家警察正在調查一起連環強姦案,查得非常賣力,每遇到一個女證人就跟人家幹一把,乾爽了才能得到線索;另一邊,那個強姦犯也在賣力地幹著,乾爽了就留下一條線索;倆人從銅鑼灣幹到尖沙咀,從葉玉卿幹到葉子楣,最後終歸是邪不壓正:

  「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將成為呈堂證供。」

  杜湘東驚異於自己居然把這部片子看完了。剛開始,他本來是想立刻把電視關掉的,但又不願讓大蝦米般的警察嘲笑自己「太嫩」,於是只好開著;然而瞥了幾眼,就被情不自禁地吸引了,甚而身體還有了比較強烈的反應,暴露了他確實「太嫩」。他只好側了側身子,扯過被角蓋住大腿。而倆男人分坐在雙人床的兩端,沉默地、目不轉睛地看著黃色錄像,這個景象實在有些荒謬。好在沒過一會兒,電話響了,大哥大的主人,就是那個帶金鏈的線人通知他們,煤礦老闆已經洗浴完畢,上三樓了。

  大蝦米般的警察立刻彈起來,杜湘東也起身,一對臨時結成的搭檔挺著硬邦邦的下體,氣宇軒昂地展開行動。他們穿過走廊,對樓梯口的服務員做了個「封口」的手勢,然後三步並作兩步爬了上去。三樓與二樓又有不同:一個寬闊的、空空蕩蕩的大廳燈火輝煌,中間有張八仙桌,已經擺了幾樣涼菜;大廳盡頭緊閉著一扇雕花仿古雙開木門。無疑,要找的人就在裡面。走到門前,大蝦米般的警察低聲說:

  「該下狠手就下狠手,那是個老油條,先得把他鎮住。」

  說這話時,全沒了方才的懶散,眼裡還流出一絲殺氣。這神態令杜湘東心裡一驚,接著就見大蝦米般的警察退後兩步,道袍似的浴衣底下伸出一條白腿,一腳踹脫了門鎖。大門打開的那一瞬間,杜湘東還在預估著裡面的景象,他以為那會是一副由大塊厚實的肉羅列疊加而成的抽象畫,五個六個八個十個赤裸的女人正在跳舞、蠕動和打滾。為什麼想像得這樣真切?大約是剛才那部錄像還在影響著他的潛意識。然而豁然開朗之後,場面卻是如此安靜、雅致、悠閒:一間大得像個會議室的包間,裝修得古香古色,還焚著一爐幽幽的檀香;居中的硬木條案上擺著一套工夫茶具,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正給一個禿頂男人斟茶。

  看見杜湘東他們進來,屋裡的兩個男人並不驚慌。禿頂男人把屁股往邊上挪了挪,兩手在胸前一抱,抬頭看天,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戴眼鏡的男人低喝了一聲:「人呢。」

  人就從大門裡側的一扇小門裡擁了出來,五六條漢子,都穿著清一色的黑西服。憑著聽聲辨位的本能,杜湘東擰了下身子,讓朝他來的那條漢子撲了個空,然後是一系列更加本能的技術運用:腳下使絆兒將其放倒,淩空扣住對方手腕,順勢一掰一扭,豬腿般粗壯的胳膊就脫了臼。這種人身上都是帶著兇器的吧,往腰間一摸,果然搜出一柄匕首——他反手握住,卻不顧及身邊的其他人,幾步沖過包間,一個騰躍跨過條案,一把按住戴眼鏡的男人的肩膀,刀尖頂在他脖頸的大動脈上。

  一氣呵成,只用了不到五秒鐘。此時的形勢就變成了:一條漢子趴在地板上疼得直抽搐,圍攏在門口的另幾條漢子投鼠忌器地望著杜湘東,動也不敢再動。痛快,說不出的痛快。多年過去,他依然是一身本事一身膽量,只可惜實戰的機會來得太晚。杜湘東幾乎想要照搬警匪片裡的那句臺詞了:你有權……呈堂證供。

  但話卻輪不著他說。大蝦米般的警察吼出一句更加俗套的臺詞:「都他媽別動,警察。」說完像周潤發整理風衣一樣抖了抖肉隱肉現的浴衣,過去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伸手攬住戴眼鏡的男人的肩膀。後者長得斯斯文文的,看起來像個中學教師,身處刀鋒之下卻連眼都不眨,還從桌上抽了幾張餐巾紙,仔細把濺出來的茶水擦乾淨了。可見類似的場面,人家司空見慣。當然,茶是沒必要再喝了,他僵著脖子,朝禿頂男人拱了拱手:

  「王局,對不住,咱們改天再談。」

  禿頂男人不動,徵詢地望向大蝦米般的警察:「真是警察?我什麼也沒幹,就喝了口茶。」

  大蝦米般的警察說:「您茶都沒喝。我們不是找您的,也沒看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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