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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小姐,我……還住西下屋吧。」

  芮瑾氣呼呼地說:「他讓你伺候我,我就用你啦?」阿貴抬頭看著她,哀求道:「小姐!東家是一片真心,你就留下我吧!」芮瑾忽然想起他剛才的話,問:「他要給誰立碑?」阿貴一驚,張口結舌不敢說。

  芮瑾盯著他,頓生疑竇,說:「就這樣,還想讓我留下你?」「小、小姐!你……就別問了。」

  芮瑾猛地提高了聲音:「想讓我把你轟出屋去?」阿貴囁嚅著:「是……是給玉慧、玉慧小姐的母親立碑。」

  芮瑾的心一噤:「玉慧?玉慧是誰?」「她……她是……」芮瑾兀然而起,厲聲說:「你出去!」阿貴嚇壞了,也倏地站起,飛快地看她一眼,只好說:「她是東家……在上海認識後,接進阜康錢莊的。」

  天啊!芮瑾心裡暗叫一聲,閉上眼睛,頹然坐下,身子向右一歪,忙用右手按住床,同時眼角滾下淚水。

  阿貴又急又恐,直搓雙手,說:「小姐……你別生氣!東家在上海全靠她的幫忙,才立住了腳的。

  雖說她只是個戲子,可在上海認識不少人,還會說洋話……」芮瑾一把抹去淚,尖聲打斷了他的話:「誰稀罕聽那些見不得人的臭事情?」阿貴偷看她一眼,小聲說:「小姐,可不要說是我對你說的呀!東家知道了,我……」芮瑾又嚷道:「上下屋去!」「唉!」阿貴應了一聲,趕緊出去。

  芮瑾倒在了炕上,兩手捂住臉,任淚水縱橫,咬緊牙,不讓哭聲出口……胡雪岩回到杭州已近兩個月,她一直不理他,像仇敵一樣對待他,其實內心很矛盾:既咬牙切齒恨他,又由衷深深愛著他;每次都冰冷地把他拒之門外,而當他離開後又後悔,他的音容笑貌時刻都浮現在眼前或腦海……她恨他,並不是假的。

  她是從蘇晃死於洋槍,並從跟隨柳成祥剛到柳家的阿寶無意中一句話:「東家若得知蘇大哥死得這麼慘,准會後悔買洋槍洋炮!」再逼問兩句,終於得知是自己的心上人幫著左宗棠組建了常捷軍。

  她不會忘記,是蘇晃的姐姐蘇環妹和自己患難與共,靠蘇晃不時偷偷給點兒糧食,才得以活命。

  更不會忘記,是在蘇晃幫助下,才得以出城埋葬王有齡,使阿貴乘機逃走;而後,她被太平軍抓去,懷疑她埋葬的不是親兄,和「清妖探子」(阿貴)同夥,又是蘇晃以腦袋擔保,才免去一場大難……尤其令她氣憤的還是:他中途改變給太平軍買糧的初衷,而和害死自己父親的楚軍的頭子左宗棠成了摯友,沆瀣一氣,為虎作倀。

  再看到滿城死於洋槍洋炮下的上萬人,其中大都是無辜的百姓,她覺得他胡雪岩也是罪魁禍首之一。

  靠掉人腦袋發財,多麼卑鄙、殘忍?是人做的事嗎?那銀子上肯定得有血腥味兒……她常常在心裡這麼悻悻地說。

  胡雪岩,你變了,變成了魔鬼!我……我這輩子再不會搭理你!然而,經上次在靈隱寺聽了智仁和尚的開導,近來蘇環妹也來反復勸解(蘇環妹已經原諒了丈夫柳成祥),再加上看到了他厚葬蘇晃、組織人收屍義葬、舍藥除疫、開設粥廠……特別是對自己的態度,確實仍一往情深,真想原諒了他。

  可萬沒想到,他會這麼快就離開杭州,今早又沒讓他進來,惡聲惡氣趕走了他,雖然在他垂頭喪氣離開時便後悔了。

  現在,她可不再後悔,只有滿腔的恨!和我一往情深?見你的鬼吧!居然偷偷在上海納了個戲子?若遇到再好樣的女子,還不定怎麼樣呐!我……我再也不會受你的騙了……一別就是一千來個日日夜夜,我哪有過一天、一夜停止了思念你?我為你擔驚受怕,月月上靈隱寺求佛祖保佑你,日日祈禱你平安,時刻盼著和你相逢,只是在夢中……而你卻納了小妾,荒淫無恥,早把我忘了,忘了娶我的誓言……你的良心哪兒去了?阿貴的聲音響在她的耳邊:「……東家在上海全靠她的幫忙,才立住了腳的。

  雖說她只是個戲子,可在上海認識不少人,還會說洋話……」就算那個戲子幫過你,你若記得我,也不能收她做小啊!和一個臭賣唱的、臭婊子混在一塊兒,你胡雪岩成了什麼人?這不是在作踐自己嗎?你呀……那個……叫玉慧的戲子,會是個什麼樣的入?竟能讓你神魂顛倒,喪了良心?她能比我強?不!絕不可能!我心裡有數,胡雪岩對我不是虛情假意的!他在上海因為沒有我在,才容了你玉慧!我不能讓你在一邊兒心安理得獨佔著雪岩!我得讓你清楚,雪岩真正喜歡的只有我芮瑾!去上海!這個念頭在腦際一閃,她猛地坐起身,睜大了淚眼。

  芮瑾,你不是一直在猜想著他的生活情景嗎?一會兒是生意成功賺到了好多銀子,一會兒是運的糧食被官兵搶去;忽而在城裡沿街乞討,忽而躺在水中船上病著……以前就連他在哪兒都不清楚,現在何不去上海走一趟,看個究竟?胡雪岩,你對我是真情還是假意,有了那個戲子在場,便會露出本相,一覽無餘!一隻船接近了上海黃浦江碼頭。

  頭戴斗笠、褲褪兒挽到膝蓋的芮瑾從船艙走出,立在船頭,茫然地望著岸上的一切。

  阿貴隨後走出來,站到她的身旁。

  我……怎麼真的就來了上海?是不是太任性了?芮瑾暗暗自問,心亂如麻。

  神情抑鬱的阿貴扭頭偷看她一眼,不安地說:「小姐,還是回去吧?何必來和玉慧惹氣?結果只能是誰都難受。」

  回去?回……芮瑾沉思著,心跳在加快。

  在離開家門前和上船前,阿貴都曾說過這樣的話,她絲毫沒有動心。

  此刻,阿貴可說的正是時候——她剛好有些後悔。

  然而,她把牙一咬:既來之,則安之。

  想這麼做了,就做到底!又不是下地獄,怕什麼?什麼叫對錯?天下事根本就無所謂對錯。

  想做的事,都是對的!儘管在心裡這麼說,她也沒能使心緒穩定下來。

  船忽地一歪。

  她打了一個趔趄,被阿貴扶住。

  她的手卻忙按住右側衣襟。

  船又穩了。

  她從衣襟裡的口袋小心翼翼取出一個白布纏著的東西。

  阿貴問:「小姐,這是什麼寶貝?」芮瑾慢慢解開白布,露出一把精製小巧的算盤。

  這把算盤,個個珠子都是乳白色、帶紋而光潤;檀香木做的框,散發著幽香,漆著閃閃發光的黑漆;在四角和橫樑兒接口處,鑲著金角金片;就連那穿著算盤珠子的釺子,也是鍍了金的。

  阿貴接在手中看著,驚奇地說:「好漂亮!是……是骨頭的吧?」芮瑾淡淡地說:「也對,是象牙的!」阿貴又一驚:「哎呀!這得花多少銀子?給東家的吧?」芮瑾看著江面,低聲說:「向左大人交還王有齡王大人轉出的財寶時,我突然昧著良心留下了這個算盤。

  也許,是因為他在錢莊打過算盤的緣故吧?還記得有一次,他對我說,日後有銀子了,一定買一把骨頭做的算盤……」阿貴偷覷她一眼,臉上露出笑容,說:「東家看見這把象牙算盤,不定怎麼高興呢!」芮瑾的臉色卻更加陰沉。

  船靠了岸。

  芮瑾、阿貴下船。

  他倆都上了人力車,阿貴坐在前邊的一輛。

  二人在阜康錢莊後門前下了車。

  阿貴回頭看了芮瑾一眼,遲疑著問:「敲啊?」芮瑾壓抑著激跳的心,做出很平靜的樣子,果決地說:「敲!還愣著幹什麼?」阿貴只好舉手拍打幾下門。

  須臾,門「吱——」的一聲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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