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風語② | 上頁 下頁
七十


  說話間,兩人已經從山路上下來,來到一個人家聚集的山坳裡。這一帶住的都是來避難的有錢人家,山左正因這些人家的遷居而時興一時。剛進山坳口,便聽見一群人在院子裡吵吵嚷嚷,門口有一些閒人圍觀,指指點點的。陳家鵠和小周不由得有些好奇,便走過去看熱鬧。看了一會兒,明白了端倪。吵架的是某富商的三個兒子,父親前不久去世,昨天正好過了七七四十九大忌日,今天三個兒子在母親面前分父親留下的錢財,結果是分出了爭端。這是無趣的事,兩人看一會兒便走了。

  剛走不遠,小周注意到南邊山坡上的那棟樓裡,有個一臉富態的婦女,正站在曬臺上偷偷打量陳家鵠。小周說:「你看,陳先生,那人在看你呢。我敢肯定,她女兒一定也在某個窗洞裡看你。」陳家鵠說:「看我幹嗎?在看你吧,你經常來這裡走動,可能認識你了。」小周說:「看我就說明她瞎了眼。這些天我和你天天來這一帶逛,這裡人也都認識你了,誰看不出來,你是主人,我只是你的跟班,誰會把女兒嫁給一個下人?」陳家鵠一聽這話像被冰了一下似的,頓時沉了臉,閉了口,不理他,埋頭朝前去了。

  小周心想,你回去還不照樣要面對這個話題。其實,這家人已經托人來跟小周打探過陳家鵠的情況,他們家有個女兒,原來在北平讀書,北平淪陷後一直在家裡待著,可年紀不小,已經二十四歲,沒有物件,讓家裡人很著急。這些天他們常來這兒逛,不知這家的大人還是姑娘本人,看上了陳家鵠,便托人私下找到小周來瞭解陳家鵠的情況。小周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便以「不瞭解他」搪塞掉了。剛才,他陪陳家鵠下山時,看見那個曾經找他來打探陳先生情況的人上山去了他們寺院,估計他一定是去找悟真師父打探陳先生了。陳家鵠在前面走,小周看著他高大、魁梧的背影,心裡禁不住地想,他這人實在太出眾了,往哪裡一站一走都引人注目,招人喜歡,所以可想他這一生註定是要被一堆俗事糾纏。這麼想著,小周自然地在心裡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真是近朱者赤啊。

  果然,吃罷晚飯,老和尚把陳家鵠叫出去一同散步,說的就是這件事。陳家鵠聽了,苦笑不迭,「這太荒唐了師父,我剛從火坑裡出來,怎麼可能再往裡面跳?想必師父一定替我拒辭了。」「自然是拒掉了。」老和尚說,「但這件事也告訴你,你該下山了,可以回單位去了。」陳家鵠以為師父是怕他們來胡鬧,「莫非師父還怕他們來威迫我?再有錢的人也不至於這麼無恥吧。」

  「居士想到哪裡去了,」老和尚笑道,「人家又不是牛角山上的劉三。劉三心裡著魔,打家劫舍,搶婚逼婚也是難免。但這人家可是腰纏萬貫之家,有錢固然能壯膽,做出一些狂妄自大之事,但有錢人最要的是體面,斷不會行這等事。」

  「那師父為何要因此催促我下山?」陳家鵠還是不解,問。

  「你身體已恢復如初,自然該下山。」老和尚說,「試想,倘若你身體有恙精神不佳,人家怎會看上你?你不過是路過那裡幾次,人家雖跟你有過照面,卻沒有相談過,對你生情滋意,正是看你人才一表,身健體壯,有精神氣,有不凡的風采。所以,這事也提醒了我,你該下山了。」看陳家鵠思而不語,他接著又說,「絕非老衲嫌棄你,趕你走,你生而註定不是廟堂的人,你有智有識,心懷報國之志,身體好了,自當回去盡職。」

  陳家鵠思量一會幾,說:「師父不是曾說過,人世間事渺渺杏杳,一切所謂之意義,統統皆是無意義。」

  老和尚不假思索答道:「這是老衲所見,而你非老衲矣。人世間沒有兩瓢相同的水,更何況乎人?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萬不可張冠李戴,削足適履。老衲雖不知道你究竟是何人,在做何等大業,但你瞞不了你所擁有的那與眾不同的氣質。老衲深信不疑,居士一定替公家肩著重擔,使命崇高。正所謂『王孫游兮不歸,春革生兮萋萋』,峨山雖好,非居士淹留之地。你應該比老衲更清楚,戰事需要你,家國百姓需要你。回去吧,回到屬於你的地方去,放下浮雲,輕裝上陣,老衲篤信居士一定能凱旋。」

  陳家鵠聽著,直覺得熱血一陣陣往頭上湧,恍惚間,好像已經踏上歸途,騰著雲,駕著霧,飛離峨山,飛抵渝都。這使他再一次深切體會到,自己竟然是那麼渴望回去。這天晚上,陳家鵠輾轉難眠,好不容易睡著又是亂夢紛飛,時而夢見師父,時而看見陸從駿,進而看見海塞斯和滿桌子的電文,後來居然還夢見了惠子。夢裡的惠子時而猙獰可怖,時而悲傷可憐,時而從天堂巷裡走出來,時而從美國大使館裡走出來……有那麼一會兒,惠子是從抄滿電文的電報紙裡鑽出來的,模樣極其荒誕恐怖,把陳家鵠嚇醒了。醒來,惠子的這個極其荒誕怨怖的頭像一直盤踞在他腦海裡,久久驅不散,趕不走。終於,他明白了,自己為什麼那麼急切地想回去工作,那麼惦念特一號線,是因為惠子——既然她是薩根的同黨,這條線又是薩根掌握的,那些電報裡或許會有關於惠子的內容。這個念頭一當瓜熟蒂落,他竟變得十二分地想回去了。

  所以,早晨一起床,他即去找老和尚,問山下鎮上有無郵局。老和尚剛掃完地,準備回去洗漱,聽陳家鵠這麼說,問他:「想下山給公家拍電報?」得到肯定的答覆後,老和尚道,「不必了,天還沒有亮,我就叫小周去了。不出意外的話,一周之內你即可踏上歸途。」說完,老和尚放好掃帚,雙手向陳家鵠合十,念一聲「阿彌陀佛」,轉身飄然而去。陳家鵠望著他的背影,又抬頭四顧了一下這已漸漸熟悉起來的環境,深深的失落感倏地湧上心頭,令他久久難以平靜。

  這天正午,陳家鵠坐在禪院外的一棵樹下思考著破解特一號線的事情,漸漸進入物我兩忘之境(這次不是迷症)。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坡下傳來,把他從幽遠的遐想中拉回來。

  「陳先生,陳先生!」

  是老孫!他身後跟著兩個人,看起來並不認識,仔細再看,只見其中一個扛著一個箱子,另一個扛著一副空滑竿。無疑,前者一定是老孫的手下,箱子裡裝的也許是防身武器,後者嘛,想必是老孫怕陳家鵠大病初愈,不能走這麼遠的山道,專門為他雇來的苦力。

  老和尚似乎算到老孫今日會上山,競早在禪房準備好茶水和椅子,迎接老孫的到來。老孫一路走來早巳口乾舌燥,入座後也不客氣,一口氣把面前的茶水喝完,然後從手下的手上接過箱子,捧到老和尚跟前,一邊打開一邊說道:「大師啊,感謝您治好了陳先生的病。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沒什麼俗物,您一定要收下。」說完箱子已經打開,裡面裝著一件金線天蠶絲袈裟,幾本宋版經書,還有一套前清宮廷裡的紫金法器——紫金缽、烏木佛珠、金絲楠木木魚等,固非俗物,價值連城。饒是老和尚見識多廣,也被眼前這份厚禮給驚得呆了,過了半晌,方抬頭看了看老孫,笑著說:「居士真是貴人,出手不凡,老衲今日算是大開眼界了。」

  老孫連忙解釋道:「這是我們單位感謝您大師的,不是我個人。我孫某窮夫一個,哪裡會有這種寶貝。」老和尚點頭道:「老衲知道,只是貴單位盛情讓老衲誠惶誠恐。這些都是稀世之寶,老衲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老孫說:「卻之不恭是對的,受之有愧就不對了,您治好了我們陳先生的病,那就是我們單位的大恩人,我們送禮是知恩圖報,這總該沒錯吧大師。您若不收下,那就是我沒有完成差使,回去要受罰的。」

  老孫本來話不多,但這會兒說得比誰都多,實為高興使然。一番推辭後,老和尚終是收下了禮物。得知老孫車子停在山下,不可久留,老和尚遂敦促小和尚快快開飯。飯菜上桌,都坐下準備吃了,老孫突然發現一直沒見著小周,便問陳家鵠:「小周呢,我怎麼沒看見他?」他這麼一說,陳家鵠也回過神來,問小和尚:「是啊,他人呢?今天我一直沒有看見他。」

  「他不會還在睡懶覺吧。」老和尚說著吩咐小和尚去小周住的廂房看看。小和尚說:「不必看了,他已經走了。」去哪裡?小和尚說他也不知道,但是小周走前有東西留給他,讓他轉交老孫。小和尚回屋去把東西拿來,是一個軍用挎包,包裡有一把手槍、三盒子彈和一本證件、兩把匕首,還有一封信。信很短,卻像兩把匕首一樣,狠狠地紮在了老孫和陳家鵠的心窩上。信是這樣寫的:孫處長、陳先生:你們好!

  當你們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天花禪院,也可以說是離開了你們。是的,對不起,我決意留在山上,找一間小廟剃度為僧,安度此生。感謝你們曾經對我的關心和照顧,從今後,我將會分秒向佛,日日誦經,祝禱大家永遠平安、幸福。阿彌陀佛……

  這太出人意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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