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風語 | 上頁 下頁
九九


  報告的內容多半已登在報上。報紙,薩根當然是早看過了,但他依然裝著沒看過,第一次看,認認真真地看著。看得很慢,很仔細。這些情況報紙上都登了幾天了,我沒看,這說明什麼?我跟這事沒關,我不關心它。薩根不是個魯莽的人,他很有心計的。其次,他也在利用這個時間在調整心理,盤算對策。調整得很不錯,手不抖,心不跳。施密特先生一直默默地察看著他的神色,希望能看到一絲異常。但是很遺憾,沒有,絲毫沒有,他神態十分鎮定自如,甚至嘴角泛起一絲嘲諷的笑意,最後竟眉飛色舞地抬起頭來,跟他上司像拉家常似地說:

  「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就這事。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您說有人控告我在為日本人做事,就是憑這幾頁紙嗎?這太荒唐了。再說,報紙上面沒有我的名字啊,只有一個代號叫××的人。如果他們掌握了確鑿證據,為什麼不在報紙上公開我的名字,而要用XX來代替?我的上司先生,請允許我表達也許您不喜歡聽的觀點,我不叫××,××是什麼意思,是數學方程式嗎?其次,據我所知,我們使館內也並沒有一個叫××的人。在我看來,這篇沒有絲毫事實依據的報導實在不值得我們大驚小怪,而這兩份報告更是無稽之談。誰都知道,我薩根痛恨日本政府,我在十五年前斷然辭去公職,就是為了抗議日本政府野蠻無恥的行徑,他們把我母親的名譽毀了,這比當眾扇我耳光還要令我難受,這裡居然還把我說成跟日本政府一直關係曖昧,難道您不覺得可笑嗎?這麼公然失實地詆毀我,不過是中國人的又一個愚蠢的表現而已。我足可宣稱,中國政府這種徹頭徹尾可笑可恥的行為,不能證明我什麼,只能證明他們自己的愚蠢、野蠻、無恥。」

  施密特先生有些驚訝地望著他,「可我更願意相信中國人的一句俗話,無風不起浪。」薩根坦然地點著頭說:「是的,以您的身份而言謹慎便是美德。但請原諒我直言,即使要循風而動,也應該是實實在在地依法尋取實證,而非聽信小人的一面之詞。如果就此懷疑我——個跟隨了您多年的屬下和朋友,我只能說我感到非常遺憾和難過。」

  反守為攻,攻得好漂亮!施密特先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措詞,只好順著他的話說:「放心,我會調查的,我的職責就是保護你和我們使館的名譽,杜絕發生一些不必要的誤會和矛盾。」

  這時助手走進來,對薩根禮節性地點頭示意後,徑直走到施密特先生身邊,將嘴巴湊到施密特先生耳邊悄悄地說了一些什麼。薩根不免緊張地注意到,施密特先生在不停地點頭,臉上的表情竟突然變得詭秘了,怪異了——有震驚,有怨尤,仿佛還有一絲得意和冷笑。總之,是那麼五味雜陳,意味深長。他不時地冷眼瞟一下薩根,瞟得薩根不自覺地毛骨悚然。罷了,施密特先生開始表演起來,一邊匆忙地收拾起東西,一邊對薩根解釋道:「今天就這樣吧,我有事,我們回頭再聊。」

  「如果需要的話,」薩根笑著說,並沒有站起來,「我樂意奉陪。」

  「謝謝,我想還是需要的。」施密特率先站起身,居高臨下地對薩根說,「我剛才說了,我會根據你的要求認真展開調查。我喜歡調查,喜歡用事實來說話。所以,我要奉告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是中國的又一句老話。你在中國必須要學習他們的老話,那是他們古人的智慧。學會了可以變成你的武器去戰勝他們,現在我覺得你比較被動。當然,你放心,我不會讓我的屬下成為一個無辜犧牲品的。不管怎麼樣,你是做了也好,沒做也好,別人是誣陷你也罷,還是揭發你也罷,我一定會找出證據來的。」

  薩根看上司滔滔不絕,第一次覺得無語。

  二

  同樣是夜晚,但美國大使館的夜晚是與眾不同的。

  由於擔心鬼子的飛機再來夜間空襲,許多人家和單位都不敢點燈,整個重慶幾乎成了一片黑燈瞎火的死海。即便是使館區內,大多數地段和建築也是黑洞洞的,路燈形同虛設,屋裡雖然有照亮,但窗簾總要拉得死死的,百米之外難見光影。唯獨美國大使館,屋裡屋外,照明燈盞盞通明,將那座克風格的建築和屋頂之上高高飄揚的星條旗,明目張膽地置於一片璀璨中。如果你在空中俯瞰,則會輕易發現,美國大使館、新聞處,包括江南岸的大使館酒吧、國際總會等屋頂,都鋪著一面巨大而鮮豔的星條旗。天黑黑,地黑黑,偌大的城市陷入一片漆黑中,但這幾個地方卻因為漆黑而變得更加明亮突出。鮮豔的星條旗像一個喧嘩的廣場,構成一個色彩斑斕、情緒熱烈的世界,使這個城市沒有因為漆黑而死亡。

  這就是美國人的強悍與牛氣(多少也摻雜著一絲傻氣):你日本人敢炸中國的軍用設施,敢炸重慶的平民百姓,但你就是不敢炸我美國國旗。凡是有星條旗飄揚的地方,即便是在時時處於日本飛機威脅下的危如累卵的重慶,也是最安全的。這種美國式的強悍與牛氣自然也貫注在施密特先生心裡,他的助手明明已在薩根的密室裡搜出了秘密電臺,但他就是不想按中國人提出的要求,將薩根驅逐出境,讓他滾回美國。他認為這樣做太傷他們美國政府的面子,即使證據確鑿,他也不能這樣幹。他要按他們美國人的方式處理薩根。

  這天晚上吃罷晚飯,施密特先生踏著薄暮在院子裡小走了一會兒:既是在等薩根回來,也是在思考怎麼來修理薩根。遠處,山嶺的背後泛著一片昏紅,他知道那是燃燒的晚霞。同時,他又覺得自己心裡也升浮起這樣一片昏紅。大使在昆明,昨天晚上他把薩根的情況用電報向大使作了簡單彙報,今天下午大使給他回電,授予他全權代表大使負責調查和處理。這說明大使暫時回不來,同時也說明大使對他的信任。

  他喜歡這種感覺。權柄在手,高高在上,人為魚肉,我為刀俎。

  薩根回來了。他前腳跨進宿舍,施密特先生後腳就緊跟了進去。

  施密特先生用目光巡視一番屋內,發現屏風之後確有助手說的一塊木頭蓋板。他難以想像,這屋子裡怎麼會有這麼一個骯髒的地下室。其實這是房子老主人以前藏酒的地方,薩根是使館內有名的酒徒,又是使館西遷的首批先行人員。詹森大使是一九三八年八月率隊入駐此地的,包括施密特,而薩根作為三名先行者之一,年初就來重慶落實使館西遷的準備工作。他是捷足先登,又有一個對酒之醇香十分敏感的大鼻子,第一次進樓來看房子時就被一縷陳年醇香牽引到了這間屋子。酒徒配酒窖,名正言順,其他職員還不要呢。就這樣,這間屋子理所當然地成了他的宿舍。

  施密特先生以前雖然來過這裡,但不知道這屋子裡還有個地下室,今天助手告訴他這個秘密後,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所以專程來探視。根據助手的描述,他輕而易舉地發現了那個秘密的角落,那塊「遮羞布」——蓋板,並且不避諱自己的「發現」,目的就是想讓薩根覺得心虛。

  薩根哪知道有人已經搜查過他的房間,他沉浸在自己的盤算中,準備以一隻老狐狸的狡猾,和一副老無賴的嘴臉,來應付上司可能的盤問。他通曉美國的法律,也摸透了上司想做紳士的脾氣,心想只要自己死不認帳,他一個參贊,又不是什麼大使,手無予奪生殺之權,能把他怎麼樣?所以,施密特先生進屋後那副裝腔作勢的樣子並沒嚇倒他,他一直瀟灑地昂著頭,笑吟吟地迎著施密特先生的目光,那意思再明顯不過——哈,上司先生,你有話就直說吧,別在那裡裝模作樣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