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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他才不是鬼,他是英雄,我聽說他打過徐州戰役,立過大功。」

  「是嗎?」

  「你怎麼比我還不瞭解他?」

  「我幹嗎要瞭解他?我才不想瞭解他。」

  一來二去,陳家鵠發覺好像無法從她嘴裡瞭解到什麼,便提快步子,一邊有意丟下一句刺激她的話:「看來你要瞭解的黑名單上沒他的份。」林容容使勁想追上來,一邊大聲嚷嚷:「什麼黑名單,你胡說什麼。」陳家鵠噌噌地往前沖出十幾米,回頭又甩過來一句:「藏頭掖尾的林同學,恕我直言,你現在已經是一部明碼,蒙不了誰啦。」言畢又掉頭噌噌噌往前沖,轉眼把林容容遠遠拋在後面,氣得她絕望地停下來,朝他的背影高聲大罵:「神經病你!」

  山谷把她的聲音收下又放出來,一遍一遍地迴響著。

  陳家鵠聽了轉過身,雙手做成喇叭狀對林容容大聲說:「聽,天在罵你。再聽著,我的話不會有回音的。」

  林容容很奇怪,他的喊聲一點不比自己低,可真的就是沒有回音。她想一定是他雙手做成喇叭狀起了決定作用,便照他樣子把雙手做成喇叭狀對他喊:「陳家鵠你聽著……」本來還想說「我的話也沒有回音」,可是才說半句回音已經四起,驚得她一下啞了口。其實,除了把雙手做喇叭狀外,喊話時要面朝山下,頭微微低下,這樣聲波被定向地傳送,像高山流水一樣順著山谷流出,才不會有回音。返回時,陳家鵠告訴她道理並示範給她看時,林容容心裡第一次湧起一股莫名的衝動。衝動是形而上的,只有一種感覺,沒有確切的內容:她不知道想要什麼,只是覺得心跳加速,臉上彙聚著熱度,想必是臉紅了。

  連日來海塞斯心裡對陳家鵠也有種莫名的情緒,他和陳家鵠有約在先:若他提供的破譯敵21師團密碼的方案正確,海塞斯要獎勵他下山跟他太太幽會。其實上一次上山海塞斯就應該向他報喜,但最後隻字不提:既是因為他沒有想好怎麼帶他下山,更是因為他的虛榮心在起作用。他為黑室立下的第一功竟有幕後英雄,這實令他不齒。他真想改變這一事實。當然他有權力篡改事實,只要他下狠心,閉著眼睛說一句瞎話就行。他在猶豫,在矛盾,所以避而不談。這次上山他知道再不能回避不談,因為即使要撒謊——方案有誤——現在也該撒了。陳家鵠不是門外漢,他心裡有數的,這麼多天過去演算該出結果了:成或敗。他必須要作出選擇,要麼實話實說,要麼篡改事實。

  思來想去,海塞斯還是下不了狠心。他覺得貪天之功比虛榮心更令他不齒。所以今天一上山,海塞斯便把陳家鵠叫到一邊,悄悄向他報了喜,道了賀,並敦促他做好準備,今晚他將來帶他下山幽會。這個突發而至的喜訊令陳家鵠心曠神怡,也是心猿意馬。上課的時候,他控制不住地去想惠子,想她均勻的鼻息,想她安靜的面龐,想她潔白細膩的皮膚和香若幽蘭的乳房……他像喝了濃香的醪酒似的,飄飄然,暈暈乎,海塞斯上課的聲音完全被惠子的聲音淹沒。不知怎麼的,他突然想起惠子在上一封信中提到,她曾在大街上遇到有人罵她是「十三點」。惠子問他這「十三點」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跟耶穌殉難於十三日有關。想到這裡,陳家鵠不禁笑了。同時不禁的還有他的手,他居然在海塞斯面前也寫起了信,真是樂壞了。

  醉了。

  暈了。

  十三點了。

  信沒寫完,下課了,陳家鵠還在奮筆疾書,渾然不知,如醉如癡。海塞斯已經走到他身邊,他依然旁若無人,忘乎所以。似乎不可思議,他身上有個神秘的開關,一旦打開,世界和自己都消失了,其形其狀,如同夢游,如同癡呆。醫學上這叫「神遊症」,俗稱迷症,屬於夢遊症的一種。夢遊症一般發生在六到十二歲的少兒期,進入青春期後多能自行消失。迷症多為先天遺傳,以男性高智或低智者居多,一旦纏身終生難愈,且年齡越大發病率越高。迷症發病症狀一般只有幾分鐘,若持續半個小時以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將無法回到常態,他們會永遠活在病發時的狀態中,喃喃自語或嘮嘮叨叨地度過終生。

  陳家鴿這次發病的時間很短,是被海塞斯強行驚醒的。海塞斯過來發現他在寫信,很生氣,蠻橫地抽走他的筆記本,他就這樣被驚醒了,聽到海塞斯正在搖頭晃腦地當眾朗讀:

  「我的傻老婆,你怎麼連這個都不懂,十三點就是傻瓜的意思。中國計時是十二小時制,中午十二點之後叫下午一點,沒有十三點的說法,十三點就是指這個時鐘壞了,比喻人神經錯亂了,有病了。你不是十三點,你很聰明,我看你的字大有長進,是受爸爸的影響吧,像這種情況,我們中國人愛把它說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這是他奮筆疾書寫下的「大作」。開始陳家鵠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等他反應過來後一把奪過筆記本,惱羞成怒地走了。海塞斯對著他的背影說:「你要向我道歉,否則我要取消我的承諾。」

  陳家鵠又像犯了迷症,頭都不回,一往直前,走出了教室。林容容追出去喊他回來,他依然不聞不顧,徑直往宿舍樓走去。路上碰到上基礎課的王教員,她是來上下一節課的,看見他氣呼呼的樣子,問林容容:「他怎麼了?又不想上我的課?」林容容說沒有,王教員還不信,掛沉下臉,責怪她,「他這樣子哪像還要來上課?你就整天替他打掩護,我看你真是迷上他了,連我都要擠兌,沒良心的東西。」山上只有她們兩個同性,私底下早成了可以胡說八道的閨密,說話沒輕沒重的。

  林容容上前攙住王教員的胳膊,格格格地笑道:「我的王阿姨啊,你說話太歹毒了,人家是有婦之夫,我迷上他不是飲鴆止渴、自尋死路嗎?你覺得我有這麼傻嗎,我傻至少你也不會讓我幹這種傻事。」

  王教員正色道,「不,你有機會,他跟他那女人遲早要分手。」

  林容容發了愣:「你這話什麼意思?」

  王教員哼一聲,「就這意思,他們要散夥。」

  「為什麼?」

  「這不很明顯嘛。」王教員心裡有底牌,根本不怕問,「你說陳家鵠會不會被淘汰?不會吧。如果你們這些人將來只有一個進黑室,我看那就是他,你說是吧?」當然是的。「可他妻子是個日本人你知道嗎?你說組織上會讓一個日本女人的丈夫去神聖的黑室工作嗎?這就是你的機會。」

  林容容無比驚訝,滿臉愕然地盯著她:「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王教員哧的一笑,「這又不是什麼秘密,你現在不也知道了嘛。」

  其實,林容容早知道陳家鵠妻子的情況,但她也知道他們伉儷情篤,相愛甚深,絕非一般外力所能破壞。所以,林容容看陳家鵠就像隔著一扇牢不可破的鐵門,鐵門裡的風光再好,那是人家的。可現在有人告訴她,那扇鐵門實為一方朽木,輕易可破,而且絕對要破。這是真的嗎?林容容突然覺得呼吸吃緊、吃力,王教員的話如一根銀針深深地刺入了她的穴道,她痛並快樂著。

  六

  「你要跟我道歉,否則我要收回我的承諾。」

  夢寐以求的東西已經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一整天,陳家鵠都被這句話深深折磨著,如果給他機會,他願意道歉,因為他太想下山去看看惠子。可是等他冷靜下來,教授已經下山了。海塞斯沒給他機會,沒有同情他——他以為自己氣呼呼地走,會讓教授產生同情,去宿舍找他。沒想到海塞斯連個招呼都不打,走了,把他吊了起來,讓他一分鐘一分鐘地去猜測,玄想,煎熬……天黑了,期待和恐懼像黑夜一樣籠罩著他,炙烤著他,吞噬著他。他一遍遍徒勞地檢查著下山應該帶的東西:幾片紅色的楓葉,一封未寄出的信,一塊斑斕的礦石,一盤造型奇特的樹根,一次次去戶外傾聽山路上的動靜,又一次次帶著失望而歸。當一個人的心已飛到另一個地方,而他的身體卻不得不停留在原地時,煩躁便化成了煎熬。這種煎熬足以將人變成籠子裡饑餓的野獸,眼睛發出幽幽的綠光,那是富有攻擊性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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