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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你去那個房間了?」

  「就在圍牆外面都能看得到。說實話,上次你們給陳家鵠送子彈,我就預感到他以後會有很多是非。是不是有人想陷害他?」

  雖然老孫知道自己並沒有跟他說過什麼,但怕他看到了太多,說出來難免會讓領導不悅,給自己找麻煩,便插話:「你放心,我們都在保護他,他不會有事的。」然後有意把話岔開,問他:「哎,聽說你有兩個哥哥在軍隊裡。」

  石永偉點頭,歎了口氣說:「已經有兩三個月沒有音訊了,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裡,說不定都犧牲了。」陸所長聽了,不覺一驚,久久看著他,問:「你父母親呢,都健在吧?」問得石永偉頓即變得黯然神傷,沉默半晌才答:「父親給鬼子炸死了,就在來重慶的路上。」真是問錯話了,陸所長連忙向他道一聲對不起,隨後又問:「你現在重慶有親人嗎?」石永偉扭頭看了看屋裡,「有,母親和一個小妹,都睡了。」

  既然老人家已睡,陸所長覺得不便久留,便告辭離去。石永偉卻追出來,有些遲疑地望著兩人,欲言又止,到底還是言了,「你們可不可以告訴我,家鵠究竟在你們那兒做什麼?」看老孫轉頭望著陸所長,石永偉又補了一句:「我不會跟人說的,我保證。」陸所長盯著他,堅決地搖了搖頭,「對不起,我不能跟你說,希望你也不要再找人去打聽,後會了。」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其實是不敢回頭,怕石永偉再向他求情。

  陸所長根本沒有想到,這一走,竟是他們一生的永別。毫無疑問,如果知道這是永別告訴他又何妨呢?從他們分手後,石永偉留在這個世上的時間只剩下最後的幾個小時。對一個即將離世者還如此決絕,使陸所長事後愈發地感到無地自容。為什麼陸所長要握著石永偉冰涼的手號啕大哭?因為他想求得石永偉和自己的原諒啊。

  月華似水,天高氣爽,涼爽的晚風愜意地吹拂著,遠近的山野、竹林、農家無不浸融在這清風明月裡,寧靜柔媚,如詩如畫,美得有些讓人心動,又讓人心悸。皎皎明月,宜於對酒當歌,吟詩作畫,談情說愛,但顯然不是殺人越貨的好辰景。陸所長與老孫從後院繞出來,明亮的月光把他們的影子照得結結實實,鋪在地面上,仿佛是有重量似的。陸所長料定今晚敵人不會有行動,對老孫交代一番,走了。送走陸所長後不久,老孫回到辦公室,一支煙還沒有抽完,小周從外面匆匆闖進來,說外邊出了一點小小的狀況:剛才被服廠西面的樹林裡突然溜出兩個人影,分頭順著圍牆在磨磨蹭蹭地走著,那樣子不像在散步,也不像在偷窺什麼,倒像在地上找尋什麼東西。

  老孫問:「會是什麼人?」

  小周說:「不知道,我想上前去查問一下,但又擔心在敵人行動前暴露了目標,所以前來彙報。」

  老孫看看小周,笑道:「難道今天晚上會有行動?」

  小周沉思道:「今天來犯事不是見他的大頭鬼嗎?」

  老孫說:「鬼也有撞南牆的時候,走,看看去。」

  剛走出大門,城裡突然傳來空襲警報聲,嗚啦嗚啦地升上天空,撕碎了朗朗月華和寧靜的深夜。小周跺著腳朝天罵:「你狗日的,真是要遭天殺,晚上還來轟炸,瘋了!」

  老孫看看天空,有些警覺地對小周說:「你快回到崗位上去,通知大家要注意,敵人可能是通了風的,就是想趁空襲之機來犯案。」

  小周迅速離去,老孫又回到辦公室,準備給三號院打個電話問問情況。電話打到一半的時候,老孫聽到頭頂已經傳來飛機的引擎聲,他迅速掛掉電話出來察看天空,發現有兩架飛機好像就在附近高空盤旋。說時遲那時快,院子西邊的田野裡突然傳來一個響聲,「聲音」尖叫著升空,停落在被服廠上空,爆炸出一大片雪亮。

  ———是照明彈!

  緊接著又是一顆,在東邊升起。

  頓時,被服廠和附近的樹林、山野被照得通亮,如同白晝。照明彈升空之際,飛機的引擎聲明顯地往這邊撲來,可以想像飛機在迅速往這邊俯衝。照明彈落地之際,黑暗中,一條火線順著被服廠的圍牆燃燒起來,火線越拉越長,越燒越旺,熊熊火光像一條火龍將被服廠牢牢箍死。轉眼間,兩架飛機就從夜空鑽出,朝著已被一大圈火線包圍的被服廠俯衝下來。

  直到這時老孫才反應過來,心想糟了,敵機是專門來炸這裡的,於是大聲疾呼:「快撤!快撤!敵機來炸我們的廠區了,所有人快撤出廠區!快撤!快去防空洞……」

  老孫一邊瘋狂地奔跑著,一邊聲嘶力竭地喊著,可是在那天震地駭的飛機轟鳴聲中,他的喊聲連自己都聽不見,何況那些沉睡的人。當時石永偉剛睡下,還沒有睡著,他感到情況不對,連忙起床叫醒母親和小妹,準備帶她們去防空洞。母親腿腳不靈了,他背著她正要出門時,一枚炸彈呼嘯著朝他們的屋頂飛來,轟的一聲巨響,屋子飛上了天。

  這是爆炸的第一枚炸彈。

  緊接著,炸彈接二連三地落下來,被火圈圍住的被服廠頓即陷入了敵機的狂轟亂炸中,爆炸四起,火光閃爍,煙霧升騰,喊聲震天……這次轟炸,敵人瘋狂地扔下了三十二枚日SI-C重型炸彈和三枚毒氣彈,其威力足以毀滅火線內地上地下所有的建築和生命,包括地上飛的蚊蟲和地下鑽的蚯蚓。

  第十一章

  現在是八天前,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六日,大轟炸的前一天下午,這個城市至少有一千一百三十一名平民正在度過他們今生今世的最後一個下午。

  時令已過中秋,山坡上的雜樹、野花錯落開放,呈現出山野那特有的繁複而又略為淒迷的色彩。一陣風過,樹枝搖晃,成熟、乾燥的枯葉從樹上沙沙地落下來,紅的如斑蝶,褐的如麻雀,綠的如果皮。山野,因它們而生動;秋天,因它們而告別炎熱,變成溫暖。

  天空一片放晴,教室外陽光乾爽,清亮,那是藍天映襯的效果。有幾隻膽大的麻雀,不懂得人的禁忌,竟停落在教室的窗臺上,掀著尾巴,探著脖子,嘰嘰喳喳地交談著,仿佛在探看和討論著這神秘的世界。教室裡靜悄悄的,學員們全都專注地看著海塞斯在黑板上飛快地寫著一組組電碼,不知道教授今天又要把他們帶到什麼樣的密碼世界裡去。只有坐在最後一排的陳家鵠,舉著頭,目光穿過窗洞,越過一叢灌木梢,落在遠處的山坡上。他的手上,使勁揉捏著一個小紙團。一張小紙條正在不停的搓揉中化為紙屑。

  這張小紙條是剛才他上課翻開書本時發現的——不知何人何時,在他書中夾了這張小紙條,其內容比上一次還要激烈直白:

  汪精衛一心降日,蔣介石三心二意,國共合作,貌合神離,抗日救國大業,舉步維艱。時下,中華民族的志士仁人均雲集延安,你一定要擦亮眼睛,投奔光明啊。看過紙條,請立即銷毀。

  陳家鵠默誦著紙條上的話,一遍又一遍。

  與此同時,海塞斯正在黑板上板書電碼——

  2753283429152996307731583239332034013482

  3563364437253806388739664049413042114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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