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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不僅僅是因為提前預約了石永偉的死期,更是因為有一千一百三十一名無辜平民葬身于敵機慘無人道的狂轟濫炸。這一天是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七日,是重慶歷史上最悲慘、最黑暗的一天,也是重慶人民永遠不會忘卻的最恐懼、最苦難的一天。正是從這一天起,日本鬼子開始對重慶平民區實施了長達三年的無禁區轟炸,在無恥的罪惡簿上又添了血腥、野蠻、令人髮指的一筆。

  事發在陸從駿離開被服廠回單位的途中,他們的車子剛開進城,嗚啦嗚啦的防空襲警報突然響徹城市上空。按照常規,至少還有十幾分鐘敵機才會淩空,但這一次不知怎麼的,敵機來得特別快,幾乎在警報拉響的同時就隱隱約約可以聽到敵機的轟鳴聲,轉眼間,警報聲已被愈來愈大的飛機引擎聲淹沒。陸從駿從車裡看到,眼前的城市像被捅了的馬蜂窩一樣,所有人驚叫著從屋裡逃出來,又驚叫著向同一個方向逃跑,像決堤的河水,源源不斷地、倉皇地穿過大街,朝附近的防空洞湧去。

  開車回五號院或渝字樓的地下室已經來不及了,老孫迅速把車隨便往旁邊一停,跳下車,拉起陸所長,跟著那些倉皇奔逃的人,往附近的防空洞跑。防空洞裡已經擠滿了人,大家背貼背、腳踩腳地擁擠在一起,每個人都氣喘吁吁,神色慌張,大人的叫聲和小孩的哭聲,在沉悶、嘈雜的地洞裡尖銳地回蕩著,一浪高過一浪。老孫和陸從駿剛沖進洞口,大地就開始抖顫起來,轟隆隆的爆破聲接二連三地響起,撼動著大地,震得洞頂和壁上的灰塵簌簌地掉落,洞裡的空氣瞬間變得污濁不堪。陸從駿他們在洞口,空氣相對要好得多。事後才知道,當天在洞內有三十七人因窒息而死亡。

  更大的傷亡當然在外面。

  轟炸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才結束,等到陸所長他們走出防空洞時,傻了,驚呆了,目及之處,商店和民房幾乎都被炸成廢墟,火光四起,煙霧彌漫,磚頭瓦礫遍地都是。有些來不及躲進防空洞的人,不是被當街炸死,血肉橫飛,就是被炸塌的房屋壓死,血肉模糊。他們棄停在街邊的車子也被炸得四分五裂,有兩個輪子都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太慘了!

  慘不忍睹!

  老孫望著四周的慘狀,平日不動聲色的面孔因為痛心疾首而扭曲了。「狗日的倭鬼,我日你老娘!」老孫噙著淚水,憤憤地對著天上臭駡。「敵人突然對我平民區實施轟炸,一定有什麼特殊的原因。」陸所長一邊說,一邊在心裡思忖道,這可能跟他們破譯了敵21師團的密碼有關。

  老孫沉浸在憤恨中,咬牙切齒,越罵越勇:「無恥!無恥!王八蛋!狗日的小鬼子!我咒你們不得好死!天打雷劈!斷子絕孫!死了全進地洞當我的龜兒子!」

  陸所長像個智者,出奇地冷靜並不乏有見解,他對老孫說:「無恥一旦開了頭就不會收手,你看好了,以後敵人可能會經常來炸我們的平民區。我估計,武漢很快就要失守,敵人已經下了狠心要拿下它。」

  老孫惶惶地問:「我們……真的就頂不住了?」

  陸所長搖搖頭,長歎一口氣,「人肉戰爭,頂也沒什麼意義。」

  事後他從杜先生那兒得知,敵人之所以這麼無恥,公然轟炸平民區,正是因為他們破譯了敵21師團的密碼,致使敵人對武漢的攻打屢屢受挫,傷亡猛增,所以變得窮凶極惡,報復加威脅,目的就是要重慶政府屈服。從某種意義上說,敵人的目的達到了,半個月後蔣介石在朝野雙方的壓力下,放棄了武漢大本營,抗戰從此進入了一個新的相持階段。

  這次大轟炸也改變了薩根打探黑室位址的進程,原定的當天下午與汪女郎在重慶飯店咖啡廳的見面被推延到兩天后。時間上的緩衝,不論是對汪女郎還是對陸從駿都是好事,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去練習預案,從容面對薩根的居心叵測。兩天后的晚上,依然在老地方,當薩根從汪女郎手上接過那張寫著西郊被服廠詳細地址的小紙條時,他沒有絲毫懷疑這是一個陷阱。

  只是,令人遺憾的是,這個專門為薩根挖的陷阱,最後遭殃的卻不是薩根,而是石永偉等人。

  三

  重慶的夜晚像重慶的女人一樣千姿百態,火辣迷人。夜幕落下,滾滾奔流的嘉陵江縮回到睡夢中去了,遙遠廣闊的晦暗中,只有那滿江星星點點的漁火在靜靜地閃爍,就像七月半鬼節的時候,當地巴人放到江上隨波逐流的千萬盞河燈,每一盞燈裡都盛裝著來自祖先的神秘和淒迷。與此同時,那些坐落在山谷、山腳和山腰,甚至是山頂上的各種各樣的房屋裡,便漸次亮起了燈光,高高矮矮,層層疊疊,閃閃爍爍,明明滅滅。當所有的燈光都亮起來後,四山合圍的一大片黑鬱鬱的世界裡,就像銀河星漢跌落其中一樣,滿目的星光,滿目的華彩,滿目的璀璨與絢爛。

  這些光源,有的暗淡幽微,自然是百姓人家的煤油燈,或是小瓦數電燈,有的通明透亮,當是富貴人家的豪華吊燈;有的流光溢彩,那裡面包藏的肯定是酒樓舞廳的聲色犬馬與歌舞昇平。在嘉陵江南岸岸邊,巴山第一峰的山腳下,有一片錯綜複雜的燈光,既有明亮如熾的大功率探照燈,又有隱隱約約、昏暗成線的路燈。探照燈儘管暴力,美國水兵儘管傲慢,地理位置儘管偏僻,但這兒依然是不少權貴和有錢人的攀附之地。

  這兒是重慶國際總會,陪都的一朵奇葩。

  和重慶飯店比,這兒富有秘密的暗香和威嚴高貴的紳士派頭。重慶飯店只認錢,不認人,只要你有錢就是貴賓。這兒不認錢,甚至不接受現金。這兒是俱樂部,實行會員制,會員以泊在長江邊的美國戰艦上的軍官、外國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國民政府請來的外國顧問為主,夾雜著部分中國海關的官員和一些國際流浪者。今後,海塞斯將經常出入這兒,這從比他晚五個月到重慶的紐約《時代》週刊記者白修德的回憶中可見一斑:

  在躲避轟炸和發報道給紐約的間隔中,奧思本(即亞德利)經常帶我光顧重慶賓館(即重慶國際總會),他對我很好,和我稱兄道弟。他是一個十分幽默且熱情洋溢的人。他興趣廣泛:美酒、賭牌、女人。我們成了朋友後,他覺得需要教我賭牌。他讓我站在他背後,教我看他開牌,贏盡桌上的錢。他覺得也應該給我一些性教育,他認為我需要有實戰經驗,建議邀請所有認識的「棒女孩兒」去重慶賓館開宴會。讓我從中選幾個。對此我拒絕「學習」,我骨子裡還是一個老實的波士頓人。但是,他的確教了我一些比任何美國顧問或者智慧老人的教導更加重要的東西,比如空襲時應該怎麼做。亞德利的理論是,如果被一個炸彈正面擊中,那你做什麼也難逃一死。他認為空襲最大的危險是從窗戶飛濺出來的玻璃碎片。所以,當聽到空襲警報後,應該先喝杯酒,然後找個睡椅躺下。再拿兩個枕頭保護自己——一個蒙著眼睛,一個護著陰部。他說,玻璃碎片可以傷到重要器官,如果眼睛或陰部受傷了,那就是生不如死。這對於地面上所有的卑微生命來講,都是絕好的建議——至少在原子彈時代未來臨之前。我當然照辦如儀。像眾多生活在當時重慶的美國前輩一樣,亞德利對我十分關照,我們一起在重慶酒店留下了許多愉快的記憶……

  這兒有純種的金髮女郎,身上灑著法國香水,穿著三點式的比基尼,地板下的窖槽裡藏著鮮血一樣紅的酒,小巧玲瓏的坤包裡揣著薄如蟬翼的橡膠套子。她們和汪女郎一樣,用身體征服男人,印製鈔票,奪人心魄;但她們和汪女郎又不一樣,她們拒絕為中國人服務,即使是像杜先生這樣上流的中國人。甚至,她們中有些人拒絕為所有黃種人報務,包括薩根和少老大。

  薩根和少老大都是這兒的會員,這兒也是他們相識、結交的地方。以前他們每個月會定期來一至二次,最近薩根來得少了——因為有了汪女郎,而少老大來得多了——因為他想從這兒新辟一條探聽黑室地址的蹊徑。簡直都是飯桶,這麼長時間居然連個黑室地址都打探不到!

  少老大最近真的很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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