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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回到辦公室,助手閻小夏不知道海塞斯已經去過偵聽處,喜滋滋地跑來向他彙報說今天21師團幾條線的電報流量都出現了放量現象。是報喜的意思。海塞斯聽了不以為然,只問他:「報告交上去了沒有?」

  「交了。」

  「交了就好。」海塞斯說,「電報繼續放量,說明我們的報告正在向真實的敵情接近,你就等著受表揚吧。」

  話音剛落,樓梯上傳來咚咚的腳步聲:表揚的人來了。陸所長沒想到海塞斯這麼快就完成了杜先生交辦的任務,捧著報告闖進辦公室,喜笑顏開,聲音高分貝,樣子像恨不得要上來擁抱海塞斯,「教授,你這麼快就破譯電報了?」

  海塞斯退開一步,平靜地說:「我沒有破譯任何電報。」

  陸所長一怔,驚愕地望著他:「沒有破譯電報,你怎麼判斷出21師團要打頭陣?軍中無戲言,沒准的事我們不能隨便上報的,這可是個大情報啊。事關重大,絕對不能兒戲。」

  「我不需要破譯電報。」海塞斯指著辦公桌上那一堆新來的電報說,「你看這是今天上午的流量,大得驚人。我想敵人的發報機一定都發燙了。」

  「這會不會是個假像,有意在迷惑我們?」陸所長不禁有所疑問。

  「你說的『迷惑』需要兩個前提,」海塞斯是抽雪茄的,他一邊用剪刀剪著雪茄頭,一邊說道,「第一,敵人知道我們在偵聽他們的電臺……」

  「這很有可能,」因為關係實在太過重大,陸所長顧不得禮數,失敬地打斷他,「我們在長沙也有偵聽基地,現在報庫裡有一大半資料都是那邊轉過來的。」

  「我知道,可我還沒說完呢。」海塞斯點了雪茄,猛抽了一口,接著說,「第二個前提,我們已經破譯敵人的密碼,並且已經被敵人發現。只有這樣,敵人才可能借力打力,發些假電報來迷惑我們。可實際上敵人根本不會這麼高看你,我們確實也沒有破譯敵人的任何密碼。再說了,如果是作假,他們並不需要發這麼多電報,不但不需要,還會有意控制數量,因為多了反而不好,要引人起疑。而現在的流量非常大,唯一的解釋就是它確實有那麼多話要說。」

  「你肯定?」

  「不是百分之百,但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按照規定,有百分之七十的勝算你就應該上報。」

  陸所長點點頭,看著海塞斯,「那我就上報了?」看海塞斯沒答理他,又自語道,「百分之八十,也就是說還有百分之二十的不確定,是立功還是受罰,看來只有聽天由命了。教授,這第一張單子,最好還是給我立功吧。」

  海塞斯從胸前掏出一個十字架,舉在所長面前,「那你就對它祈禱吧。」

  陸所長小心地撫摸著十字架,像摸著一個寶物,一個價值連城卻又容易破碎的寶物,「這就是你們敬拜的耶穌?對他祈禱是不是很靈?」看教授點頭稱是,他真想祈禱,「可我還不知道怎麼祈禱呢,要我跪下嗎?教教我吧教授,我願意向他祈禱,只要他給我抹掉那個百分之二十。」

  海塞斯看他當真的樣子,把十字架塞入衣服裡,嘲笑他:「對不起,我只負責教人破譯密碼,如果要教你祈禱,還得另加薪水。」

  陸從駿想,你一年的薪水已經夠我一輩子掙的了,你還嫌少,看來耶穌是教人貪婪的。

  與此同時,另一個美國人,另一個基督徒,正在重慶飯店二樓咖啡廳與惠子喝咖啡。醉翁之意不在酒,至少是目前,眼下這一天,虛偽的基督徒的真實用心是要找到惠子的夫君——陳家鵠。



  怎麼可能找得到呢?陳家鵠在一個山胳肢窩裡,空中的飛機都找不到,荒郊野嶺,地圖上沒標注,郵冊裡沒位址。那是一片被人為刻意包裹、藏匿之地,如世外桃源,找是找不到的,只有在某種特別的機緣巧合下才能闖入。

  此刻,陳家鵠正在宿舍裡研究敵21師團的資料。海塞斯在下山前曾專門來他宿舍,單獨跟他聊了幾分鐘,聊的都是美國的事情,兩人都去過的地方,都看過的電影。他們沒有共同熟悉的人,海塞斯覺得這有點不正常,因為兩人其實是生活在同一個圈子裡的:數學界。海塞斯有理由懷疑,他的學生沒有完全說實話。

  「我想我們需要時間來互相瞭解。」海塞斯這樣告別了他欣賞的弟子。

  吃午飯時,左立給陳家鵠轉送來一隻檔案袋,裡面裝的是敵21師團的基本資料和一些在前線戰場繳獲的敵部文件。這是海塞斯下山後讓老孫送上來的,資料裡面夾了一張紙條,是海塞斯用英文寫的。陳家鵠完全可以直接把它轉換成母語:

  我明顯地感覺到你不願意跟我談過去,談美國,既然如此,那我們就談談敵人吧。我對日本的軍情和文化所知甚少,你在日本多年,也許可以當我的老師。據可靠消息,大兵壓境,四面楚歌,武漢守不住了,但又必須拼死抵抗至少一到兩個月。我決定立刻展開破譯敵21師團密碼的工作,望你能夠儘快熟悉這些資料,以利商討。別跟我說你沒有從事破譯的經驗,你可以欺騙你身邊的官僚,但騙不了我。也許我們該交個朋友,做你的朋友我自信是合格的。

  亞德利即日

  這可能是亞德利在重慶期間唯一一次簽署真名。這個名字確實讓陳家鵠感到震驚,早在日本留學時他就從導師炎武次二那裡聽說過此人,知道他曾經破譯過日本的海軍和外交密碼,因而在日本「臭名昭著」。導師站在一個數學家的角度對他有一個學院式的評論:沒有他,美國的破譯科學不可能有今天的前端,至少要拖後十年才能起步。為此,剛到美國時,陳家鵠曾有意識地關注並經常得到他的不少消息,他出版的幾本書,比如《美國黑室》《金髮伯爵夫人》《日本紅日》等,他都看過。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個被日本人痛駡、歧視、詛咒的「美國英雄」,在美國卻一點也沒有被奉為英雄的感覺,甚至美國安全局的人經常組織文章在媒體上罵他是個「酒鬼」、「大嘴巴」、「失信之徒」、「吹牛大師」等。開美國先河的「破譯之父」怎麼就得罪他的祖師爺?對此,詹姆斯·班佛也有研究結論:

  一九二九年十月三十一日,美國黑室被永久性地關閉。對於亞德利來講這實在太糟糕,他不但失去了工作,而且恰遇股市大跌,經濟大蕭條讓每一個美國人都囊中羞澀。他只好收拾包袱,離開大都市,回到自己的老家沃辛頓。但是,印第安那州的小鎮更不需要破譯家,身無分文、還要養家糊口的亞德利一度幾乎到了絕境。這時能做的事只有一件:把在「密室」的經歷寫成書,出版掙錢。

  在紐約出版社喬治·白的幫助下,亞德利開始了他的寫作生涯。一九三一年四月及五月期間,故事的三個節錄在《星期六郵報》上發表。同年六月一日,博士美林公司出版了《美國黑室》一書。這本書稍後成為美國文學史上最具爭議性的書之一。公眾爭相購買《美國黑室》,評論家對它也高度評價。有書評人稱它為「第一本由美國人撰寫的、最具轟動性的關於大戰後秘史的作品」。

  華盛頓政府冷淡地否認了亞德利的故事。但私下裡,官方卻大為震怒,他們敦促官方採取法律行動禁止此書發行,但法律不予支持,更讓他們恨透了亞德利。亞德利嘗到了甜頭,大膽展開了一個新的計畫:他決定把華盛頓裁軍會議的故事作獨家著述,包括公佈那些截獲取自東京和其談判代表之問的電文原件。在一個名叫瑪麗·斯塔特。克露斯的業餘作家的幫助下,亞德利在兩個月內完成了九百七十頁的《日本外交秘密:1921-1922》。

  這下,喬治·自出版社被嚇壞了,他們不單拒絕出版該書,其總裁查班斯還通知司法部,舉報手稿含有許多日文電報原件。這令國務院大為緊張。在國務院的要求下,陸軍部派出三個官員到沃辛頓要求亞德利交還所有官方檔。亞德利的回答是:我並沒有任何損害美國政府的檔。

  政府最終還是成功地阻止了亞德利出版此書。在亞德利把手稿送交麥克蘭公司後,紐約助理檢察官湯瑪斯·杜威得到了該公司總裁喬治·勃萊特的協助。美國聯邦法院執行官在一九三二年二月二十日,將手稿從麥克蘭公司帶走。出版社協助政府查禁自己的書,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但這次行動卻是聯邦政府有史以來,第一次以安全理由充公一份手稿。直到四十六年之後,《日本外交秘密》的部分內容仍被列為機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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