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風語 | 上頁 下頁
一七


  四

  三號院租用的地盤原來是一家廣東潮州人的會所,在渝中區中山路,是個套著五道門的狹長形院子,前後連著兩條街道,建築多為木造,一年四季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黴味和酸氣。三號院入駐後,做了一些改造,拆掉了以前的眾多門牌、門檻,修了一條轎車可以出入的通道。從五號院過去,要不了半個小時,車子已經停在傅將軍的辦公樓下。這是陸從駿熟悉的世界,誇張一點說,這裡還殘留著他的氣息。

  將軍親自來開門。

  「您好,局長。」老稱呼,懂忌諱,不帶姓。

  「應該叫老領導了。」傅將軍笑道,「你坐了飛機呢,連升兩級,現在已經跟我平起平坐了。」

  「謝謝局長栽培。」庸俗的客套話是放下身段的最好姿態。

  「不敢當,栽培你的是杜先生,他這次栽培你連我都是保了密的。不過說到底栽培你的還是你自己,方方面面都過硬。」將軍上來握住他的手,緊緊地握著,「好啊,祝賀你。」

  兩人邊說邊到客廳坐了。略為閒聊,將軍便言歸正傳,「我看了一號院下發的檔,知道你在找破譯師。」

  「我要找的人多,」老部下笑道,「破譯師只是其中之一。」

  「還要找什麼人?」

  「賊骨頭,原來那些人中有內奸。」

  「這我幫不了你,你也不需要我幫,你這個腦袋鬼點子多,鬼怕你。」

  「你身邊有破譯師?」

  「你找得怎麼樣?」

  「找了一批,但沒有最後定。」

  「要多少人?」

  說到工作,老部下便露出所長的口吻、職業的眼神,「這很難說,只要找對了人,有一個也許就夠了。」

  將軍乾脆地說:「我給你推薦一個人,我敢說他一定就是你最想要的人。」

  所長專注地聽著將軍娓娓道來,「這個人我見過一面,幾年前,我去日本公幹,順便去早稻田大學看一位同鄉,他在那兒當老師。閒談中,同鄉向我講了這個人的一件事,讓我很好奇,吸引我想見見他,同鄉便帶我去了。那年他也不過二十二三歲吧,但一看就是英氣勃發,談吐非常有見地。當時他正在讀日本數學泰斗炎武次二的博士生,深得導師的喜愛,經常代導師給學生上課。我們去找他時他正在給學生上課,那課堂上的人啊,簡直可以說人滿為患,走廊上都站著人。我納悶怎麼會有那麼多人來聽他的課?原來就因為『那件事』——令我好奇的那件事——使他成了學校名人,至少在數學系,學生們都想認識他。」

  那件事情是這樣的:數學系一位學生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道超難的數學題,把系裡所有同學和老師都難倒了,包括他們的導師炎武次二也解不了,最後是他把那道難題解了,他的名聲從此傳開。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過了沒多久,一位日本大佐軍官到學校來找他,給他優厚的待遇,請他去陸軍情報部門工作。他不從,堅決不從,好言規勸,威逼利誘,都不從。

  將軍說:「因為是中國留學生,軍方無法強迫他,但可以刁難他,給他設置種種限制,阻止他繼續讀炎武次二的博士。第二年,他被迫離開日本,去了美國……」

  所長問:「日本軍方為什麼要招募他?」

  將軍說:「因為那道超難數學題其實是由一份美國密電置換出來的。就是說,誰解了那道題就等於破了那份密電,日本軍方因此認定他是破譯密電碼的奇才……」

  將軍說:「他老家是浙江的,十來歲時隨父母親遷居南京。他父親是中央大學的一位史學教授,德高望重,對甲骨文深有研究,是這方面的南派權威;母親是國民政府首任浙江省省長的嫡親侄女,大家閨秀,其父也一度官至水運部部長。南京淪陷後,他們舉家來了重慶……」

  將軍說:「像他這種人才,又有那麼強的愛國心,正是党國需要的,所以我一直在關注他。前不久,我聽說他已經從美國回來,到武漢了,我想他應該會來重慶,憑你的能力總不會找不到他吧?」

  所長認真地點點頭,「我會找到他的,他叫什麼名字?」

  將軍抑揚頓挫地道:「陳—家—鵠—」

  五

  當然找得到,這太容易了!

  有名有姓,有父母,有地方,哪有找不到的理?不到一天,陸從駿全搞清楚了,家住哪裡,兄弟姐妹幾個,何時離開美國,什麼時候在香港上了岸,怎麼到了武漢,現在哪艘船上,估計哪一天到重慶,一清二楚。這比他在身邊找賊容易得多。賊在暗處,會躲藏,陳家鵠在明處,立不改姓,坐不埋名,一路寫信發電報,只要用心去找,遍地都是消息。通過駐美國大使館的肖勃武官,陸從駿還打探到了關於他的很多常人不知的情況。

  當時軍統勢力大得嚇人,任何部門都安插有人,像駐美國大使館的肖勃武官,真實身份是軍統美國站站長。那時候在美國讀博士的人不多,能在耶魯這種名校讀的更是屈指可數。所以,肖勃認識陳家鵠。肖勃發來專電一封,向陸所長介紹陳的情況,對他在數學上的才能,肖武官推祟有加,為此也曾經想發展陳加入軍統。但有一個情況很特殊,就是他身邊有個女人,是個日本人,兩人相戀多年,所以肖勃最終還是不敢發展他。據肖勃介紹,陳和那個日本女人回國前已經結婚,女人跟著他回中國了。

  這情況著實令陸從駿高度重視。如果沒有這個情況,他可能在碼頭就直接把人接走了。他等米下鍋呢,這種人才哪裡去找?可身邊有個日本人,不得不叫人多思深慮。這天他所以親自去碼頭看他,偷偷看他,就想證實一下情況是否屬實。

  果然如此!

  即使下船的人再多,場面再亂,陸從駿也能對著照片認出陳家鵠。他外表俊朗,舉止異樣,在人群中可以一下凸顯出來。有些人的才華是寫在臉上的,陸從駿第一次見到陳家鵠就油然想起老上司傅將軍形容他的一個詞:英氣勃發。他腳步有彈性,臉上有異彩,身上有傲氣,卻絕無半點俗氣,有的是大氣、霸氣、正氣。一對濃密又長的眉毛,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挺拔的鼻樑,無不令人產生好感。陸從駿像個女人一樣,看了外表就喜歡上他了,他有一種預感,這人就是他要找的人。可是他身邊的人,叫人大倒胃口,一看她投手舉足的樣子,確鑿無疑,肯定是個日貨;那種櫻花碎步,那種禮數,那種笑容,讓人一目了然,讓人下意識地生出厭惡。

  這年月,在中國,日本人和魔鬼同名!

  這年月,在中國,到處都是日本人,明的,暗的。此時,在陳家鵠身後就有兩個日本人亦步亦趨地暗暗跟著,他們是二十分鐘前才「認識」陳家鵠和惠子的。

  二十分鐘前,輪船靠岸,船上的人都開始準備下船。與陳家鵠他們同艙的客人中有一家子,一個中年婦女,拖老帶幼,行李一大堆。老錢和小狄幫了他們一下,把他們的行李從架子上取下來,送出艙門。回頭時,老錢猛然看見陳家鵠已經卸了裝,露出了廬山真面目。

  「你怎麼卸裝了?」老錢嚇了一大跳。

  「不卸裝來接我的家裡人怎麼認得出我?」陳家鵠笑道。

  老錢板著臉說:「你能認出他們就可以了嘛。」

  陳家鵠搖搖頭,「我不想那個鬼樣子去見我父母,他們會見怪的。這是我第一次帶太太回來,我要給他們留個好印象。」

  老錢指指丟在一邊的假鬍子,「還是戴著,這上下船時是最危險的。」

  陳家鵠斷然拒絕,「行了,沒事的,要有事早該有事了,你啊,就是神經過敏。走走走,下船,下船,到家了。」

  老錢把假鬍子收起來,一念之差,並沒有堅持叫他戴。但他還是沒有忘記告誡陳家鵠,「我馬上要跟你分手了,請你記住,鬼子盯著你呢,現在看是一時擺脫了,但我估計敵人會繼續追蹤你的。」陳家鵠嘴上說知道,但心裡是大不以為然,巴不得他們趕快離開。「你去哪裡呢?有人來接嗎?」老錢說有人來接他們,讓他別管,「你管好自己就可以了。」說著,他們都往外走去,加入了人流。

  船在路上走了十天,大部分人都擠在末等艙裡,一路上沒有洗澡,天氣又熱,人群裡空氣非常渾濁,臭氣洶洶,陳家鵠和惠子幾乎同時受到這股惡臭的襲擊,腳步下意識地停下來。惠子不慎踩到了後面一個人的腳,連忙道歉,急不擇言,說的是日語。陳家鵠及時捂住惠子的嘴,用國語道歉。對方很客氣,笑笑而已。但後面有兩個人,一男一女,顯然聽到了惠子剛才說的日語,對惠子和陳家鵠多看了幾眼。

  他們就這麼「認識」了惠子和陳家鵠。

  這兩人實為鬼子派駐重慶的特務,男的叫陳村,女的稱桂花。陳家鵠執意不戴假鬍子,馬上就付出了代價。日後鬼子正是從這個「一面之交」上,斷定陳家鵠已經身在重慶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