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文學 > 父母愛情 | 上頁 下頁
一〇


  我一個人實在承擔不了這樣巨大的災難,我想我應該向誰報告,於是,我又鑽進床底下,把那只臭球鞋拖出來,取出那個西裝男人,鄭重地交給了我父親。

  午睡的時候我躺在我的單人床上,耳朵卻支起來聽著我父母房間的動靜。我等啊等,等啊等……啊,終於有了。我一躍而起,赤著腳溜到父母臥室門口,把耳朵貼上去偷聽。

  我說過了,這是我高中時的同學,母親的聲音。同學?一般同學送什麼照片?你那麼多同學怎麼就單單他送給你照片?父親的聲音,咄咄逼著我母親。

  你真狹隘!一個男同學送的一張照片你也這樣,再說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們還沒結婚,甚至連認識也不認識。母親的聲音。

  你跟我談的時候可沒提過他,你說你沒談過戀愛。父親的聲音,越說越像個農民。

  我是沒談過戀愛!我有什麼必要騙你,我嫁不掉嗎?當初是我硬追著你要嫁給你的嗎?母親的聲音,開始翻箱倒櫃了。

  沒談過戀愛?那這張照片是怎麼回事?父親的聲音,車軲轆話又轉到了照片上。

  我沒辦法跟你解釋了。你沒上過學,你根本不知道同學是怎麼回事!母親冷冰冰的聲音。

  哼!父親的冷笑聲,我是沒上學,我不知道你們這些洋學生那些烏七八糟的事!

  你真無聊!母親開始動怒了。

  好,我無聊。我無聊。那我問你,這後邊寫的什麼字?

  英文。

  我知道這是英文!我問你寫的什麼?送給密司安留念。

  密司安?父親的山東腔把這個文明的稱呼說得怪腔怪調,非常可笑,什麼意思?父親又問。

  屋裡「咣」的一聲巨響,我猜想是母親把床頭櫃上的檯燈掃翻在地上,接著是母親歇斯底里的聲音驟響:安小姐!安小姐!安小姐!安小姐!安小姐!安小姐……

  母親喊安小姐的時候,聲音愈來愈低沉,愈來愈嘶啞,愈來愈悲憤,愈來愈淒然,最後,竟帶了哽咽。

  母親大聲喊安小姐的時候,我分明是感到母親在喊她自己,喊那個二十年前在青島街頭漫步的穿著碎花旗袍的年輕的她自己。密司安!安小姐!母親的聲音穿透了二十年的時空,把那個已走得好遠好遠的安小姐又叫得回過頭來,她沖著淚流滿面的正在衰老的母親璀瑰地一笑,那笑容既清晰又模糊,既親切又感傷,令母親痛徹心肺!

  門被突然打開,我差點栽了進去;跟我一起趔趄的是我的幾個哥哥和姐姐,他們不知是什麼時候跑過來的。滾!父親對著我們大吼,都給我滾出去!那天晚上,小招待餐廳裡有上邊來的客人,陪客的父親竟喝得酩酊大醉。他被人架回來時,渾身的筋像被抽去了似的。他的軍裝上吐得斑斑點點的,老遠就聞得到他身上的酒氣。他喊著冷,冷,我冷啊……嘴裡的黏液怎麼也吐不乾淨。

  母親送走客人,回到父親身邊,用冷毛巾給他捂臉。父親讓涼氣一激,睜開了眼,認出了母親。他一把抓住母親的手,叫著母親的名字,說,安傑呀,安傑!你,你,你對不起我!我對你這麼好……好,你還藏著別人……人的照片,你說……說……你對……對得起我嗎?

  你說父親說醉話吧,他說得條理清楚,事情明白;你說他沒醉吧,他連眼睛都睜不開了。他伸出一根手指頭,點著我母親,數落著我母親的不是。

  想……想當年,追我的女……女……女青年多……多的是,我全……全沒看!!就看上了你……你,我想,你……年紀輕輕,一定單……單純,嘁!單純個屁!小小的年紀,就……就知道收男人的……

  白熾燈下,我母親的臉色慘白,拿著毛巾的手氣得發抖。我望著那條發抖的毛巾偷偷地想,爸爸他也只能借著酒勁才能收拾住媽媽。

  那是個星期天的下午,我父親難得在家。那天他的興致極好,見我們正圍在案板前包餃子,就挽起袖子一起幹開了。

  門被小哥攛開,被他同時攛開的,還有一扇看不見的災難之門。

  跟在小哥身後的人,我們沒見過,但我們又分明都認識他,那張國字形的臉,還有我父親家祖傳的特有的鼻子:高挺的鼻樑上方那明顯的凸突。

  他大約二十歲出頭,穿著一身農村自家織的黑不黑灰不灰的粗布衣褲;高高的個頭,有一張同影集裡我父親年輕時一模一樣的清臒的國字臉,留著一種剃頭刀子剃到頭頂時戛然而止的頭髮,我們笑稱「鍋蓋頭」。他站在我小哥身後,像個走錯了門的不速之客,臉上被血充得紅彤彤汗津津的。他立在那兒,一雙方口的很笨很拙的布鞋拘謹地行在一起。那種姿勢,令他有隨時倒下去的危險。我的憐憫之情大概就是在這一瞬間產生的。

  我的父親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拃著兩隻沾著白麵的手,疑惑地問:你找誰?

  那農村青年上下嘴唇翕動著,努力了幾次也沒發出音來,那雙憂鬱的眼睛突然滾出了大顆大顆的淚珠,他哽咽著,費勁地叫出了一聲「爹!」

  我父親的兩隻眼睛馬上就駭得圓住了。他驚慌失措地望瞭望站的站坐的坐的我們,又望著那喊他「爹」的農村青年,嘶啞著聲音又問,你叫誰?叫誰爹?

  那清臒的國字臉上的淚珠越滾越多,他突然蹲下身於,雙手捂住鍋蓋頭,又大著聲哽咽了句「爹!」

  「啪」的一聲脆響,我急忙轉過頭去,見我母親把手裡的擀麵杖往案板上一丟,站起身來,拍了拍手上的麵粉,一腳踢開凳子,向她的臥室走去。房門在她身後轟然震響,嚇了我們一跳。

  我父親看了看蹲在地下哭泣的農村青年,又看了看驚駭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我們,掩飾地拍了拍手,也很快地鑽進了臥室。

  我的姐姐和哥哥們氣憤地盯住地下這個抱頭而泣的蹲著的人,我的小哥甚至還用回力球鞋踢了踢那雙又笨又拙的黑袓布鞋,惡聲惡氣地說,你來幹嗎?你滾!你滾!

  我二姐大聲制止了小哥,厭惡地望瞭望地下這黑糊糊的一團,—甩頭說,走!我們走!率先離開了飯廳。

  我先跟著他們走了幾步,又覺得不太對勁,我的心不知為什麼被揪得一扯一扯的痛。那時,我看了我母親箱子裡的許多「毒草」,那些中國的外國的小說中好像也有類似的情景:一個被欺辱的小人物的眼淚和痛苫。我下意識地跑進衛生間,從鐵絲上抽下一條洗臉毛巾,跑到那人的身邊,用手捅了捅他。我說,哎,別哭了,那,給你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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