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文學 > 父母愛情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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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並不放下手,皺著眉頭說,讓你洗你就洗,讓你換你就換,囉嗦什麼? 父親的臉吊下來,說,哎,我說,你這人怎麼這麼多毛病?這麼彆扭? 局面開始緊張,我們的注意力從父親手中鼓鼓囊襄的提包裡集中到了僵持著的父親和母親的那兩張臉上。 就在這緊要關頭,公務員小姜不知從哪鑽出來,他提了兩瓶開水端了一隻臉盆。小薑把手上的東西放在父親腳下,邊往盆裡倒水邊勸父親,洗洗吧首長,水都是現成的。 父親的火也像是天兵和天將一樣,突然從天而降。他飛起一腳,踢翻了腳下的暖瓶——暖瓶的爆炸聲就像我軍發起的總攻的炮聲——接著父親開始橫衝直撞,他邊闖邊朝母親大吼一聲,你他媽給我讓開!老子偏不吃你這一套! 母親被父親的總攻嚇了一跳,手沒放下,倚著門的膀子卻離開了門框,留下了一條窄窄的縫。 父親的胖身子就是從這條窄縫裡擠進去的。戰鬥似乎就這樣結束了,父親和母親打了個平手。太不過癮了。我們站在一旁觀望的孩子們普遍有這種遺憾,連公務員小姜的臉上也好像有這層意思。我們一致認為母親太囂張了,沒有她不管的,現在是該有人管管她了。可父親只踢翻了一個暖瓶,只大吼了一聲,我們覺得父親距離我們的希望還差得遠著哩。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我們高貴的母親因穿著短袖上衣而裸露出來的胳膊上,就像皓月當空繁星滿天一樣,佈滿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紅疙瘩。 我大姐驚叫,哎呀媽!你路膊怎麼了?蝨子咬的,母親簡練地回答。我們一家人頓時面面相覷嘴裡塞著滿口的飯。父親急速地把口裡的東西咽下去,把腦袋探出飯桌,用手撲拉撲拉頭髮,奇怪地說,咦,咦,日他娘的,怎麼光咬你不咬我? 它們跟你是青梅竹馬的朋友,怎麼會咬你?母親故意拖著長腔,陰陽怪氣的。 父親臉上有些許歉意,他雖然不再吭聲了,但那神情,比吭聲都難受。 成年以後,我添了一個毛病,到別人家吃飯一看人家廚房衛生不理想,肚子馬上就疼,過一會兒准拉稀。跑到醫院一看,醫生說我是神經性腹瀉。我一聽這個詞兒,猛地想起那年夏天我母親胳膊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紅色斑點;同時我還想那些密密麻麻的紅色斑點肯定不是什麼玩意咬的,而是母親身上自生自長的。你想,既然有神經性腹瀉,為什麼就沒有神經性皮炎呢?這樣一聯繫,我簡直把我母親佩服死了:母親身上十八般武藝俱全,要什麼來什麼,真是神了! 我的父親在他的家鄉方圓幾十裡算是混得有頭有臉的了,鄉里鄉親的都羡慕父親的親戚們有這樣一個當大官的靠山。未承想恭維話聽多了,把父親的親戚們攪得心裡挺窩火:有這麼個大官親戚什麼光沒沾上不說,還擔了個虛名,太不划算了。他們把這樣一層理兒一想通,就群情激奮,就摩拳擦掌……湊巧有一個侄子像第一次農民起義的首領陳勝或吳廣一樣,及時地振臂一呼:走哇!到三叔家吃大盤子去呀!於是父親的親戚們,就像當今社會上止不住的民工潮一樣,開始浩浩蕩蕩地勢不可擋地向我家挺進。 母親對這樣一群蝗蟲般的夫家的親戚,厭惡的心情自然可想而知。但她從不多說什麼,因為她覺得她這個沒有工資同樣吃著父親閑飯的人在這種時候說話是不明智之舉。只是她不怎麼跟他們說話,也說不到一起去,整天淡著一張臉。但父親這些厚道的親戚們卻對我母親這張淡臉總是視而不見,或者見到了也不往心裡去。他們或許還在心裡說,這是俺三叔家,你個娘兒們家算個毬! 母親的口碑在父親的家鄉極差,他們一般能不提我母親儘量不提,實在要提起她,通常就用「三叔那個操蛋娘兒們」代替。這真是一群愛恨分明的人們,你給他們幾分顏色,他們找個機會是一定要還回去的。 每次這些窮親戚上門,最難受的要屬我的父親了。父親實在想善待他的親戚們,讓他們也跟他享幾天福,但我父親的工作又實在是太忙了,抽不出太多的時間陪他們,只有把他們交給我的母親和公務員。公務員幫不了我父親多少忙,能幫他忙的父親又說了不算,因此父親的難受也是可想而知的。 有一次因為來人太多,把我從我的房間擠進了父母的房間。很晚了,父親以為我睡覺了,就不把我當回事地同母親談開了。其實我沒睡著,父親和母親的對話我聽得一字不漏。父親說,你就不能笑笑?臉上好看一點?母親說,不能。父親說,為什麼不能?母親說,笑不出來。父親說,怎麼就笑不出來呢? 噢!你問我,我還沒問你呢!母親好像火了,聲音一下子高了許多。母親說,看著這黑壓壓的一片,你能笑得出來嗎?父親沉默了。他沒法不沉默。 我父親雖然保持了一些農民的質樸的淳厚,但他畢竟離開老家的年頭太久了,再加上他身邊有我這樣一位母親,所以父親的變化是跑不掉的。 父親的親戚們卻還把父親當成幾十年前的那個愣頭愣腦的莊稼漢,他們並不知道他們的飯前便後不洗手,他們的飯後不擦嘴不用溫水漱口,他們的上床睡覺前不洗腳不洗臉,他們手指甲縫裡的污垢,他們隨地吐痰然後又踏上一隻腳把那口痰拉長的做派,他們滿口的髒話,甚至他們吃飯時上下嘴唇的吧嗒聲,都已讓父親覺得陌生,覺得不可思議,覺得難以接受,以至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們吃飯的架勢跟我的父親很相似:那托著碗底的左手,那橫腰掐住筷子的右手,跟我父親簡直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只不過他們比我父親吃得兇猛,還比我父親多了一種迫不及待。那頻頻出擊的筷子,那把盤盤碗碗翻個底朝天的勁頭,讓同在一個飯桌上的我們很難適應和接受。我們把目光一齊壓向父親,父親的頭在這一束束的目光下一寸寸矮了下去。父親把臉探進碗裡,像鴕鳥把頭埋進沙漠裡。父親放鬆了咬肌,細嚼慢嚥,嘴裡的吧嗒聲忽然聽不見了。 就這麼不可思議!父親的鄉下親戚把我母親改造了十幾年也沒有改造成功的父親從鄉下帶來的毛病給改掉了。那時我的大姐已上了初中,初中生的大姐已經能很準確地使用那些從課本上學來的文縐縐的成語典故了。大姐說,這叫「解鈴還須系鈴人」,父親在鄉下害下的病,就得讓這些鄉下的赤腳醫生來治。 到後來,父親實在草雞了這些鄉下的骨肉同胞們。父親給老家的一個當民辦教師的侄子寫了封信,不知這位堂兄是怎樣力挽狂瀾的,反正以後的日子安生清靜多了。 其實,要讓我這個旁觀者公平地說一下,我認為,我父親的老家,也就是我的那些堂哥堂姐們,這些一年四季掛著一身粗布衣褲的農村親戚們,即便是排著隊來,排著隊走,扛走大包,拖走小箱,他們從我當政委的父親那兒得到的,還沒有我母親的娘家,也就是我在青島的舅舅和姨媽,這兩個城市親戚一家得到的多。 我發現,城市人和農村人最大的差別,不在於口音,也不在於穿戴,而在於為人處世的方式和方法。農村人大喊大叫,城市人不動聲色;農村人為一個針頭一條線腦能計較出臉紅脖子粗的效果來,城市人卻決不為一國一垣的得失而輕舉妄動。世上的便宜總是屬於那些能沉得住氣的人們。 城市人能沉得住氣,農村人就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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