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文學 > 父母愛情 | 上頁 下頁


  聽說海軍軍官我的父親主動送上門來,舅舅和姨媽哪有不喜出望外的道理?他們一致認為找個革命同志來家衝衝喜壯壯膽攙和,這可是天上掉下餡餅的喜事。

  父親和母親初次見面就出了個小岔子,問題自然出在我的不常出門的父親身上。那天,我母親在寇同志的陪同下,按約好的時間立在公園門口足足等了將近半個小時,父親才慌慌張張滿頭大汗地跑來。寇同志一問,才知父親是坐公共汽車坐過了站。

  母親一聽就不樂意了。心想:這不是笨蛋一個嗎?在這個城市裡,除了鄉下人戀著公共汽車,誰還會過站不下車?

  其實,我父親可真不是那種讓女方一見就涼半截的男人。童年在魯西北農村老家裡雖然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但即便這樣,也沒把父親的身材給耽誤了。父親立在那兒,一米七八的個頭,50年代時興的中分頭被水抹得服服帖帖的,上衣口袋裡插著一支英雄牌鋼筆,表明他對文化的渴望和不陌生。我那時的父親,雖然進城僅兩三年的工夫,但混在城市小夥子中,簡直可以以假亂真。

  穿雙排扣列寧裝的寇同志,一臉勝利在望的歡欣和喜悅,她把五官一個勁地朝中間地帶集結,拍著雙手說,好了,好了,什麼時候吃你們的喜糖啊?

  父親臉上在過春節,他厚道地只顧一個勁兒地嘿嘿直樂,像翻身做了主人的農民分到了一塊上好的土地,舒展著眉頭只等著在上邊精耕細作了。

  母親卻不樂意。她除了反感父親坐公共汽車坐過了頭的呆板不機靈外,還明察秋毫地發現了父親手指甲縫裡藏著許多污垢。她回到家對她的姐姐誹謗我的父親說,看那鄉巴佬樣兒,還插著杆鋼筆。聽他說話我敢肯定他認的字不上一百個,那英雄牌鋼筆插在他口袋裡簡直糟蹋了!

  在後來的日子裡,父親對母親的冷淡並不是視而不見,可他對母親又實在是欲罷不能。「文革」期間,父親對那句「親不親階級分」的話總是不服氣,因為他有資格亦有權利不服氣。你想,這句話用在他身上有半點靈驗嗎?

  父親硬著頭皮頻頻進出我母親那成分複雜的家庭,有幾次父親都要洩氣打退堂鼓了,是舅舅和姨媽給了父親力量和勇氣。在後來的追求中,父親竟帶上了一股負氣的成分,開始的那份愛戀反倒不那麼明顯和重要了。

  是那股不蒸饅頭爭口氣的農民式的爭強好勝心主宰著父親。父親想的是:老子打仗時多少難打的據點都拿下了,還怕你這個梳著兩條長辮子的資產階級的臭小姐不成?

  母親在這場戰爭中完全是孤軍奮戰,她最終還是寡不敵眾向我父親舉起了纖纖玉手。

  一九五一年元旦,母親乖乖地跟著梳著中分頭、軍上衣口袋裡插著英雄牌鋼筆的父親入了洞房。

  一九五一年國慶日前三天,我母親首戰告捷,生下我大哥,取名叫國慶,從此拉開了大生產的序幕。

  我對我父親有感觀印象的時候,父親已不再留中分的髮式了。我對父親留著分頭的印象來自家裡那本褐色的泛著尿床孩子褥子上那種痕跡的影集。影集裡那一時期的父親,留著分頭,高昂著清秀的國字臉,他那副意氣風發的樣子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我就懷疑:這是我的父親嗎?這不是電影《南征北戰》中的高營長嗎?但再一看或坐或站在一旁的我的母親,我又不得不信了。因為我的母親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跟高營長合這麼多影的。

  我的懷疑不是沒有道理的,我當時認識的父親跟影集裡的父親走樣走得邪乎:他一絲不苟的小分頭已蕩然無存,一種底下推上去、頂上向後梳的那個層次的幹部們比較常見的髮型,使他看起來同別人家的爸爸沒什麼兩樣兒。臉不再清臒,那種國字形的臉一旦發起福來,一下子就天庭飽滿,地頦方圓,跟他首長的身份很配套,再加上他的背著手慢騰騰走路的習慣,真有那種閒庭信步的派頭。

  我對我母親的印象比較複雜,不太好說。我記事時母親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但四十多歲的母親臉上保養得幾乎看不出歲月的痕跡。她的膚色很白,皮膚很細,這兩樣給她的年齡大大地打了折扣。我上初中時,有一篇課文裡提到了「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這樣一個當時我還不知是褒是貶的詞句。老師在講臺上起勁地解釋「徐娘」和「風韻」的時候,我腦袋裡一下子就有了母親那張白皙細膩的臉。我相信全班四十多個學生我是最先明白並深刻領會這個成語所表述的那種年齡的女人的模樣。為了這個風韻猶存的「徐娘」,我心裡彆扭了好些個日子。

  那時我的父親是個相當於一級的首長,在我們住的家屬大院裡,他和王海洋的父親同是最高長官。我那時覺得王海洋他爸爸司令的稱呼比我父親政委的稱呼要有氣派有尊嚴得多,我覺得司令可以叉著腰到處罵人,我父親這個政委卻不行。政委要隨時隨地在臉上給大家以溫暖,讓大家可以隨便靠近他。我覺得這不太帶勁。

  我家住在營房的最後邊,也可以說是最上邊。那座有著紅色屋頂的獨門獨院的房子建在一個半山坡上,左邊是王海洋家的一模一樣的院子和房子。這兩個深宅大院簡直有些目空一切,它們威嚴地俯視著用石頭圍牆圈起來的部隊大院,好像司令和政委連部屬們吃飯睡覺這樣的生活瑣事也要瞭望一樣。我時常爬到我家的院牆上,向下瞭望著嫋繞炊煙和比例縮小了的行人,馬上有一種一切都不在話下的感覺在我的肢體內像菌類一樣悄悄地蔓延。

  我家的院子大得足夠我們七個骨肉同胞在裡頭捉迷藏胡鬧的,那種像小刀劃在玻璃上一樣尖銳的吵鬧聲很容易讓人誤解成這裡是一所小學校或托兒所什麼的。這種欣欣向榮人丁興旺的景象對我家左邊的鄰居無疑是一種惡性刺激。王海洋他媽媽常年有病,一年有半年呆在醫院裡,在家這半年也是皺著個眉頭紫著張嘴唇大喘氣的時候居多。獨子王海洋的孤單和寂寞是可想而知的。好在他進出我家大門極為方便,有時甚至連門也不用進,索性翻牆而入。反正我家一隻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多他一個不扎眼少他一個也不覺得,他也像我家的老幾一樣長在我們家,後來竟真成了我們家的一員,入贅進門當了倒插門女婿成了喊我老七的丈夫,不過這已是他媽病逝他爸又娶了新人以後的事情。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