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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滬生說,這樣講起來,如果大妹妹先搭訕,先回頭呢。蘭蘭撲哧一聲。大妹妹白了一眼說,到現在還開汽水瓶子,一點沒腦子。蘭蘭說,只有悶騷老女人,會主動開口,搭訕小男人,吃小男人的豆腐,悶吃童子雞,開這種無軌電車,性質更嚴重。小毛一悶說,啥叫童子雞,無軌電車。蘭蘭說,女大男小,亂搞關係,肯定吃辣火醬。小毛聽了不響。滬生說,對了對了,上一次我到外地出差,看見馬路佈告,槍斃四個犯人,其中一個小學女老師。蘭蘭說,為啥。

  滬生說,弄過幾個男小囡,吃童子雞,罪名是三個大紅字,「吸精犯」。大妹妹說,啥。滬生說,就是這三個字。這天我要回上海,外地同事講,可惜了,前幾年經常槍斃人,現在集中到秋天執行了,機會難得。我問,為啥。同事講,這是老規矩,古代叫「秋決」,春天夏天,萬物生長旺季,不可逆天行事,等草枯花謝,可以動殺機,機會太難得了,尤其槍斃女人,少見,一定留下來看。我答應了。第二天,犯人先坐卡車遊街,人山人海,人軋人。同事講,熱鬧吧,這次有了女老師,人多吧。我不響。四個犯人,四部卡車,開得慢。蘭蘭說,女老師呢。滬生說,女老師坐第三部卡車,面孔粉嫩。同事講,大女人做了這種事體,吸了小男人陽氣,皮膚是又白又嫩,當時馬路上,男人全部看呆了,全部不響,幾個老太婆,老阿姨,一路看,一路跟,一路跳腳罵,但是卡車高,有警衛,只能跳跳罵罵,無啥辦法,大家跟到荒灘旁邊,人流隔開,午時三刻,犯人五花大綁,遠遠一排跪下來,胸前掛牌子,頭頸後面,插老式長條牌子。蘭蘭說,啥。

  小毛說,古代規矩,殺頭,有人拉了辮子,刑牌一抽,一刀斬下去。大妹妹說,我嚇了。滬生說,現在規矩,比古代多加一塊牌子,前掛後插,一式一樣,寫了「吸精犯」大紅字,打了大叉,遠看過去,女老師面孔雪白,特別顯眼,前後見紅,像已經斬了一刀,前後出血。大妹妹說,太嚇人了,不要再講了。小毛說,這是古代規矩了,據說死犯名字有德,壽,文,不許用,要改字,然後午時三刻,陽氣最旺,壓得住陰氣,上刑場,女人頭髮搨了魚膘膠水,插一朵紅綾花。大妹妹說,為啥。小毛說,鬢髮不會亂,看得見頭頸,花等於是做記號,頭斬下來也整齊。蘭蘭說,我發抖了,後來呢。小毛打斷說,後來呢,後來呢,啥叫槍斃犯,就是乓的一響,家屬付一角五分子彈費,56式7.62普通彈,行刑之前,命令犯人張開嘴巴,子彈後腦打進,嘴裡穿出,跟古代一樣,十二點鐘一定要死。大妹妹不響。蘭蘭說,我如果看到,要發瘋了。

  小毛一敲檯子說,我也要瘋了,「大光明」捉進去的事體,講了半天,也講不清爽,結果到底呢,講呀。大妹妹笑說,笨吧,結果就是,我又哭又吵,老派吵昏了頭,抄了我名字地址,讓我跟蘭蘭,寫檢查,兩個人拿了紙頭,兩支圓珠筆,悶到小房間裡寫,蘭蘭平時,櫻桃真會翻。滬生說,啥。大妹妹說,櫻桃就是嘴巴,這也不懂。小毛說,哼。大妹妹說,真要蘭蘭寫字,就呆了,根本文理不通。我是寫了一行字,心裡就氣,覺得實在冤枉。後來,老派走進來一看,冷笑講,果然,聰明面孔笨肚腸,好了,天也不早了,先回去,寫了明早送過來。所以,我就來尋阿哥了。小毛說,啥意思。大妹妹說,啥人肯幫我呢,根本寫不出來,古代古文書,阿哥看得最多,幫幫忙好吧。小毛不響。大妹妹說,滬生阿哥,肯不肯幫蘭蘭,就要看蘭蘭本事了。蘭蘭聽了,腰身一軟,發嗲說,只要滬生哥哥肯寫,我樣樣答應。小毛說,既然如此,吃點心的鈔票,先交出來再講。大妹妹跳起來說,怪吧,也太小氣了吧,男人對女人,可以講鈔票吧,十三。滬生說,算了,小毛就寫吧,我也寫一張草稿,讓蘭蘭拿回去謄清爽,早一點有個了斷。大妹妹笑了。蘭蘭看看滬生,滿眼感激。夜已經深了,西康路越來越靜。滬生到賬臺上,借了一支圓珠筆,拆開飛馬牌香煙殼子,到「四如春」的白木檯面上,寫「個人深刻檢查」。

  ***

  有一次小毛說,大妹妹跟蘭蘭,就是上海人講的「賴三」。滬生說,不會吧。小毛說,二樓爺叔講的。滬生說,註銷了上海戶口,大妹妹斷了活路,心裡悲,嘻嘻哈哈,到處亂跑,但「賴三」這兩個字,不可以隨便講,我也聽不懂。小毛說,二樓爺叔拆過字,「三」,就是1960年困難階段,小菜場附近,有一種隨便的小姑娘,做皮肉生意,開價三塊人民幣,外加三斤糧票,當時,一般工人平均月工資,三十元上下,定糧三十斤,鈔票加糧票,等於十分之一,代價不小。因此,這種女人就叫「三三」,也叫「三頭」。滬生說,「賴」呢。小毛說,有一種雞,上海人叫「賴孵雞」,賴到角落裡不肯動,懶惰。女人發嗲過了頭,上海人講,賴到男人身上,賴到床上。混種鴿子,上海叫「賴花」。欠帳不還,叫「賴帳」。賴七賴八,加上「三三」,就叫「賴三」。滬生說,頭一次聽到。小毛說,「文革」剛開始,馬路上出來一批新「賴三」,就是父母不管的女學生,跟男學生到處招搖,穿黃軍褲,跳「忠」字舞,講起來革命,順便就亂搞。滬生不響。小毛說,大妹妹跟蘭蘭,是再後來的一路的小「賴三」,又懶又饞,要打扮,天天蕩馬路,隨便讓男人盯梢,跟「摸殼」男人,七搭八搭,喜歡癡笑。

  滬生說,為啥叫「摸殼」。小毛說,就等於以前的阿飛,留J勾鬢角,黑包褲,市里的跳舞場,溜冰場早就取締關門,只能到馬路上,做「馬浪蕩」,養鴿子朋友懂的,雄鴿子要「盯蛋」,雌頭前面走,雄頭後面盯,走也盯,飛也盯,盯到雌頭答應為止,這是二樓爺叔講的,這就叫「盯賴三」,或者「叉賴三」。「賴三」前面走,「摸殼」後面盯,搭訕,這個過程,也叫「叉」。滬生說,為啥呢。小毛不耐煩說,打麻將,上海叫「叉」麻將,為啥。滬生說,不曉得。小毛說,「叉」就是用手,亂中求勝。因此這種男人,就叫「摸殼」,「摸殼子」,「摸兩」,「摸亮」,全部是用手,懂不懂。滬生說,我聽弄堂小囡唱,三三「摸兩」,摸到天亮,啥意思。小毛說,滬生猜呢。滬生說,我哪裡曉得。小毛說,二樓爺叔講了,也就是以前的「三三」,打了一夜的麻將,手裡一直捏了聽牌,「三三」一直想自摸。比如,一直準備單摸兩筒,但摸來摸去,摸到了天亮,一直摸到兩萬,意思就是,白辛苦一場。我當時聽了不響,理髮店劉師傅講,二樓爺叔是瞎講了,「摸兩」,就是兩摸,一直摸到天亮了,也叫「摸亮」,懂了吧,兩個人做了生活,男女事體,總是夜裡到天亮,要靠兩個人來辦,兩個人動手,天就亮了,懂吧。滬生說,講這種男流氓,講了半天,為啥叫「摸殼」,「殼」是啥意思。小毛說,就是蚌殼呀,總懂了吧。

  三

  有一天上班,阿寶發覺5室阿姨眼泡虛腫,面色不對。後來得知,機修工黃毛,接到廠部命令,調回楊樹浦分廠上班了。黃毛家住楊浦區高郎橋,上班方便了,但如果再趕到曹楊來,路程就遠了,除非廠休。果然,以後黃毛只來過一次,不是同事,見面就像客人,與5室阿姨講了幾句,兩人到衝床後一看,立刻就走出來了。一個新調來的機修工,已取代黃毛的位置,衝床後面已經改了格局,擺了一把椅子,一隻熱水瓶。從此以後,黃毛就不再來了。5室阿姨是兩點一線的女人,平時從不出門。一個休息天下午,阿寶看見5室阿姨匆匆從外面回來,神色沮喪,一句不響,悶頭做家務,後來打小囡,罵了半個鐘頭,平時上班,絲毫不見笑容。一直到初秋,5室阿姨恢復了平靜,看見阿寶,像以前一樣笑笑。一次5室阿姨說,阿寶跟小珍,合得來對吧。

  阿寶說,是吧。5室阿姨說,還裝糊塗,夜裡跟小珍出去過幾趟,阿姨全曉得。阿寶不響。當時小珍讀技校,即將畢業了。有一次,阿寶到曹家渡44路車站,等到了小珍,兩個人到附近吃雞鴨血湯。小珍說,5室阿姨,一直想搭訕我。阿寶說,是吧。小珍說,講我家務做得太多了,還問我爸爸的情況。阿寶說,阿姨是熱心人。小珍說,我姆媽過世,已經五年了,真不曉得我爸爸要不要再討女人。阿姨勸我講,如果有了新姆媽,我的家務,就可以有分擔,阿姨手頭,有一個國棉六廠女工,相貌和善。阿寶說,這可以呀。小珍說,我不歡喜。阿寶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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