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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我來拿事先說好的東西。」明台說。

  利益均沾,明台想,中共地下黨搞到的汪偽軍需庫的情報材料,自己有權分一杯羹。黎叔微笑著從皮包裡取出兩根「黃魚」,用一張手帕包裹好,遞給明台。明台接過來,心裡就納悶了。他淺笑了一聲,「怪了,我像是來化緣的嗎?」

  「我的前任與你的前任合作過多次,都是這樣均分利益。這次行動中,我的人在獲取軍需庫情報的同時,做出了『劫財』的假像,拿走了軍需官身上的三根『黃魚』,我分你們兩根,作為報酬。你不是化緣,我也不是施主。彼此分享所得而已,我得情報,你得錢財。」

  「這可不是什麼好建議。」明台的口氣很淡,他臉上的餘霞還未褪盡,依舊露著溫雅的笑容。可是,這笑容裡隱隱透著一股敵意。

  黎叔笑笑,說:「如果將來貴黨有人落難,我們也會出手援助。」

  明台握著兩根「黃魚」,扭頭瞥了一眼身後。

  「你找什麼?」黎叔問。

  「找你手下,值兩根『黃魚』的人。」明台答。

  黎叔的臉上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表情,「你們不是第一次合作?」

  「對。」

  「你結婚了嗎?」黎叔突如其來地問了一句。

  「我想,快了。」明台從容不迫地回了一句。他想起了什麼,從口袋裡摸出一枚翡翠鑽戒還給黎叔,這是黎叔昨天給錦雲的一個暗號。

  「那我要恭喜你了。」黎叔收起戒指,說,「現在的上海就像是一艘風雨飄搖中的海船,而我們就是這艘千瘡百孔海船上的水手,為了這艘船能夠平安靠岸,我們要不停地給這艘船補漏,不停地揚帆,不停地打著求救信號,不停地調整航向和羅盤。我們需要聯合起來,在上海打開一個新局面,只有同心協力,才能與76號分庭抗禮。」

  明台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香煙來,他抽出一支煙,點燃,吐出一口煙圈,香煙嫋繞籠罩著他的臉。

  「你有什麼意見或者想法,都可以提出來,大家商量。」黎叔很客氣。

  「你問我啊?」明台敏銳地偵視了黎叔一眼,他加重語氣說,「我和你,我們倆的『前任』都殉職了,現在的軍統上海站a區行動組,是我說了算。『毒蜂』的規矩就得改一改了。」他言語犀利。

  黎叔知道明台是有所指,說:「據我所知,你們行動組資金短缺……」

  「這是你該操心的嗎?」明台不客氣地堵了黎叔一句。

  「我想你誤解我的意思了。」

  「應該說,是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毒蜂』能與貴黨長期合作,想必都是『黃魚』居間促成。我跟他不一樣。我什麼都缺,缺情報來源,缺槍支彈藥,缺可靠的線人,我唯獨不缺錢。」刷的一聲,他把那兩根「黃魚」推還給黎叔,「我與你,有如此杯中之茶,和而不同。」

  「和而不同,事物都存在雙面性,人也一樣。我們不會強求與你們合作,但是,也請你們時刻記著,我們和你們現在是抗日聯盟。」

  「你想告訴我什麼?」

  「電臺。」

  「電臺?什麼意思?」

  「『毒蜂』留在影樓的那部電臺是雙用的。」

  明台頓時露出難以控制的驚訝表情,真的是難以想像。

  「……你是說,『毒蜂』跟你們,跟中共地下黨曾經聯用同一部電臺?」

  黎叔點點頭。

  「荒唐!」明台克制自己的情緒,壓低了聲音,帶著怒容。

  「那部電臺,是我們提供經費在蘇聯購買的,我的前任跟『毒蜂』事先有約定,當時我們的報務員被殺害了,所以起用了你們的報務員,也就是你現在的副官郭騎雲,這部電臺負責向重慶和延安兩方面彙報工作情況。影樓的租金也是各付了一半。我們希望,貴黨能以大局為重,『毒蜂』雖然走了,電臺不能廢棄。」

  「我沒打算廢棄,也沒打算跟貴黨共用。」

  「和而同也好,和而不同也罷,總之,大家在一條船上,就該同舟共濟。」黎叔看著明台,目光深遠。

  「年輕人,把目光放得遠一些。你們的蔣委員長尚且放下身段來聯共抗日,你有什麼理由來拒絕抗戰聯盟呢?」黎叔的話講得很平淡,像家常話,「我覺得你是怕不知不覺地跟我們走得太近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怕被赤化,所以,你違心地要拒絕合作。」他話中深意寄於言外。

  明台的眼裡像蒙了一層煙霧,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黎叔、「惠小姐」,他們的形象,他們的風度和談吐,與傳說中的「共匪」實在是相去甚遠。

  他繃著臉,其實懸著心。

  他有點怕跟他們多接觸。但是,骨子裡他又對他們有親切感,絕非好奇那麼簡單。

  黎叔走了,他把那兩根「黃魚」留在了茶桌上。

  大年初七,汪芙蕖出殯。

  街面上很肅靜,明樓事先派人清理了街道,素車紙馬都堆在一輛租借的卡車上,沒有用吹打鼓樂,請了很正規的西洋樂隊,演奏悲傷的哀樂,棺材上蓋著青天白日的國旗,用一輛車運載棺材,一切都像是西洋人在辦喪事,沒有搭千里篷來讓人吃喝送禮。

  那幅旗幟,明樓跟汪曼春商量了很久,按理說,應該蓋新政府的旗幟,可是南京政府沿用著重慶政府的青天白日,附加標誌還沒有研究出來。如果蓋偽滿洲的旗幟,汪曼春覺得不妥,汪家又不是旗人,而且,汪曼春始終認為,汪家是為國家做事,不是為皇家做事,所以考慮再三,他們決定沿用了國民政府的旗幟。

  明樓心底覺得汪芙蕖棺材上蓋這面旗,不僅滑稽,而且刺目。但是,汪曼春認為這是蓋棺論定,無論新舊政府都要給汪芙蕖這樣的榮譽。因為汪芙蕖為新舊政府的財政和金融都作出過很大的貢獻,在亂世中能憑一己之力穩定金融市場也是一件極大的功德。汪曼春對於明樓取消長篷喪宴,感到很滿意。

  她覺得這種儀式既隆重又從簡,她也沒有炫耀富貴或者權勢的意思。

  汪芙蕖沒有子女,所以,汪曼春成了唯一的「孝子」,她依舊穿著軍裝,眼睛裡含著殺氣,在她看來,只有殺人,才能避免被人殺。

  明樓和汪曼春一起送走了汪芙蕖最後一程。

  明樓的心裡,對這個曾經做過自己經濟課導師的人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了,他對所謂的汪導師早就麻木了。從他第一天知道自己的父親是死于汪芙蕖精心設計的經濟圈套,他就把這個人踢出尊敬的範圍之外,從他第一天知道汪芙蕖附逆,他就把這個人當做是「死人」了。

  明樓站在一處清靜的佛家寺廟裡,聽著梵音綿綿。汪曼春垂手立於欄杆下,凝望著放生池中的清水,他們一高一低地站著,阿誠在遠處候著,很安靜的一幅畫面。安靜到池水都無漣漪,靜靜的如死水一潭。沉重的寧靜,美麗而憂鬱的痕跡,最終以明樓脫下外套,包裹起汪曼春,攬她入懷,而結束整個漫長的「葬禮」。

  是兩顆曾經相愛過的「心」的葬禮,也是愛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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