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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第二天,上海灘各大報紙用大幅篇章詳盡地剖析了這場血案。因所處環境不一樣,所以,報紙的標題也就完全不一樣。租界內一片讚譽之詞,淪陷區滿篇憤慨悲情。「格殺漢奸,青史留譽」與「刺客當道,暗殺者血腥」形成鮮明對比,一時海上風起,海浪洶湧幾乎要湮滅租界裡的暗礁和淪陷區的膏藥旗。

  十三具屍體擱在76號大院裡,都蒙上了白色的麻布,沉重的死亡氣氛籠罩著76號每一個人的頭頂。成天價的叫囂、殺戮、酷刑,每日裡押著犯人逼迫他們跪在陰暗、潮濕的牆角,朝著他們腦袋開槍的快感,瞬間被這十三具臭肉給毀滅了。

  黑色預警,黑色星期五,黑色的牆角下,不再是「抗日分子」的血肉,也開始彌散出劊子手血腥沖鼻的腐肉味。

  黑氣、死氣從下至上的開始分流、充溢,充斥著76號每一個房間、每一個人、每一根神經。事實教育了「嗜殺者」,頭上有青天。

  每一個汪偽政府的官吏,心裡都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漢奸」的烙印,是他們想抹也抹不開的。

  有那「天良」尚未喪盡的,心都是虛的。走路看見影子,也怕是有人跟在後面要殺他,太陽底下走不得,月光底下同樣不敢走。

  76號的小頭目們心裡很清楚。他們的威信遭到了一次重創,他們的手下惶惶不安了,這不是一次小型狙擊,這是一場有預謀、有成效的大規模「屠殺」。

  殺戒已開,76號的鮮血就會濺向任何角落。

  強權不代表「實力」,76號一樣會成為「暗殺者」案板上的魚肉,一種前所未有的大恐懼充斥在汪曼春的心頭眼底。

  十三名死者的家屬,有老有少,還有青春美貌的婦人,一個個披麻戴孝,跪在76號的西花棚院子裡。哭聲震天,大有把76號的西花棚給哭垮的架勢。他們喊著「嚴懲殺人兇手」和「殺盡抗日分子」的口號,呼天搶地,有兩三個婦人用頭猛烈磕著地上的青磚,磕得一頭血包,一個個像節婦一樣,做出一副尋死覓活的模樣。汪曼春清楚地知道,那三個婦人都是童虎的姨太太,主心骨沒了,家就散了。如今這樣鬧騰,也就是想多要些安家費。當然,估計也有真心要殉情的,至少在汪曼春心裡,對「情」字一直抱有幻想。

  梁仲春來了,他穿了一身黑色喪服,垂頭喪氣。

  這個人和這身衣服、這副表情,讓汪曼春感到噁心。汪曼春認為這個關鍵時刻,應該穿上軍裝,殺氣騰騰地為士兵鼓氣,而不是來哭喪。

  梁仲春雙眼空洞,繃著乾枯得如同一張死狗的臉。他的手垂下去,眼淚從空洞洞的眼窩裡迸落下來。

  梁和汪的手下很不安地站著。

  家屬們也不哭喪了。

  西花棚院子安靜下來。

  梁仲春說:「我的兄弟們,在昨天夜裡,在新年伊始,為新政府的安全和新政權的穩定付出了寶貴的生命。鄙人痛心至極!」

  家屬們的哭聲又起。

  「重慶政府和延安分子的屠殺行為,令人髮指!鄙人不勝憤慨!」梁仲春的聲音高亢起來,他漲紅了臉,因為過於激動,連脖子都變得很粗,「法租界內的無良報刊,造謠污蔑,中傷我76號的名譽。在這裡,我鄭重地向大家保證,我一定會將製造『新年謀殺案』的兇手繩之以法!還上海灘一片朗朗青天!」

  汪曼春的鼻孔裡噴著冷氣,她轉身離開了。

  梁仲春看著汪曼春嬌小傲氣的背影,對手下說:「我們要同心協力,抓獲上海灘上所有的抗日分子,為大日本皇軍,為汪主席分憂,守住我們的陣營。不可退縮,不可畏死,不予人攻擊的口實,力求忍耐,早日捕獲真凶,為死難的兄弟們報仇雪恨!」

  汪曼春獨自走出76號的大門,門口居然有人在等她,她十分意外。

  阿誠一直在76號門口守著,他並不知道汪曼春什麼時候會出來,他只知道,等著汪曼春出現,等這個女人邁出76號大門的第一時間看到自己。因為此刻自己代表明樓,代表明樓的關懷。

  果然,汪曼春看見阿誠站在崗哨底下受著凍,著實心尖一熱,有人在默默關心她,照顧她,注視她。

  「汪處。」阿誠迎上去,「我家先生叫我在這等著您,帶您回汪公館。」他在雪地裡杵著,寒風割著他的耳朵,他的耳根通紅,手上和耳垂上有明顯的凍瘡。

  「你怎麼不戴個手套和耳套啊,或者坐在車裡等也行啊。」汪曼春畢竟是女人,看著阿誠受凍心裡有些不忍。

  「先生吩咐,就在門口等著。坐車裡等,對汪處不尊重。」阿誠恭敬如儀地替汪曼春開車門。

  「師哥在我家?」汪曼春一面坐上車一面問阿誠。

  「是,昨夜裡他就去了,忙著佈置靈堂。原本要叫您的,知道您這裡也出了事,就沒驚動您。先生請了法師替汪老先生做了水陸道場,準備著初七出殯。先生說,出殯的時候務必隆重,所以,請汪處過去商量一下,籌備一下。」

  車緩緩啟動。

  汪曼春隔著車窗看著兩旁逆行急閃的樹木,幽幽地說:「人已經死了。」

  阿誠不說話。

  汪曼春說:「槁木成灰,沒意義了。」她說的是自己的心,心只剩下一堆灰了,她別過臉去,不讓眼淚滴下來。失去了叔父依靠的汪曼春,不僅感到恐懼,思緒甚至還有些淩亂。

  明樓,靠得住嗎?她在想。

  如果這一生一世都要靠自己,自己還有什麼歡樂可言呢?

  靠自己,對於女人來說,不是要強、而是時勢逼得你要強。

  路,已經被自己越走越窄,路,變得荒涼且寂寞,沒有人有義務陪著自己走在一條看不見前景的蓬蒿叢裡。

  包括自己的心上人。

  湖水泛著漣漪,雨雪初晴的天空泛著天藍色的曖意。

  法國公園的茶餐廳裡一片寧靜、祥和。黎叔坐在茶餐廳的中間,面向著靠湖水的窗,陽光絢麗,湖水的顏色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多姿多彩,變得一片光明。

  明台的手裡拿了份報紙,走了過來,徑直走到黎叔身邊的位置上坐下。這是上海抗日聯盟不同尋常的一次會面,預示著國共兩黨的間諜坐上了同一條風雨同舟的戰船。

  「你好。」明台因自己年輕,所以主動問好,這是他明家的規矩,習慣成自然。

  「你好。」黎叔作答。他對這個出手不凡的年輕人有一種莫名的好感,就像在香港來福巷他一出手就要將自己置於死地,那股狠辣的勁,像極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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